初刻拍案惊奇-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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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也不知那里去了。张生就寻冢孔,投身而入。冢内甚深,静听外边,已不见
甚么声响。自道避在此,料无事了。
须臾望去家外,月色转明,忽闻冢上有人说话响。张生又惧怕起来,伏在冢
内不动。只见冢外推将一物进孔中来,张生只闻得血腥气。黑中看去,月光照着
明白,乃是一个死人,头已断了。正在惊骇,又见推一个进来,连推了三四个才
住,多是一般的死人。已后没得推进来了,就闻得冢上人嘈杂道:“金银若干,
钱物若干,衣服若干。”张生方才晓得是一班强盗了,不敢吐气,伏着听他。只
见那为头的道:“某件与某人,某件与某人。”连唱十来人的姓名。又有嫌多嫌
少,道分得不均匀相争论的。半日方散去。张生晓得外边无人了,对了许多死尸,
好不惧怕!欲要出来,又被死尸塞住孔口,转动不得。没奈何只得蹲在里面,等
天明了再处。静想方才所听唱的姓名,忘失了些,还记得五六个,把来念的熟了,
看看天亮起来。
却说那失盗的乡村里,一伙人各执器械来寻盗迹。到了冢旁,见满冢是血,
就围住了,掘将开来。所杀之人,都在冢内。落后见了张生是个活人,喊道:
“还有个强盗,落在里头。”就把绳捆将起来。张生道:“我是个举子,不是贼。”
众人道:“既不是贼,缘何在此冢内?”张生把昨夜的事,一一说了。众人那里
肯信?道:“必是强盗杀人送尸到此,偶堕其内的。不要听他胡讲!”众人你住
我不住的乱来踢打,张生只叫得苦。内中有老成的道:“私下不要乱打,且送到
县里去。”
一伙人望着县里来,正行之间,只见张生的从人驴马鞍驼尽到。张生见了,
吃惊道:“我昨夜见的是什么来?如何马、驴、从奴俱在?”那从人见张生被缚
住在人丛中,也惊道:“昨夜在路旁因倦,睡着了。及到天明不见了郎君,故此
寻来。如何被这些人如此窘辱?”张生把昨夜话对从人说了一遍。从人道:“我
们一觉好睡,从不曾见个甚的,怎么有如此怪异?”乡村这伙人道:“可见是一
刬胡话,明是劫盗。敢这些人都是一党。”并不肯放松一些,送到县里。县里牛
公却是旧相识,见张生被乡人绑缚而来,大惊道:“缘何如此?”张生把前话说
了。牛公叫快放了绑,请起来细问昨夜所见。张生道:“劫盗姓名,小生还记得
几个。在冢上分散的衣物数目,小生也多听得明白。”牛公取笔,请张生一一写
出,按名捕捉,人赃俱获,没一个逃得脱的。乃知张生夜来所见夜叉吃啖赶逐之
景,乃是冤魂不散,鬼神幻出此一段怪异,逼那张生伏在冢中,方得默记劫盗姓
名,使他逃不得。此天意假手张生以擒盗,不是正合着小子所言“眼花错认,也
自有缘故”的话。而今更有个眼花错认了,弄出好些冤业因果来,理不清身子的,
更为可骇可笑。正是: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冤业随身,终须还帐。
这话也是唐时的事。山东沂州之西,有个宫山,孤拔耸峭,迥出众峰,周围
三十里,并无人居。贞元初年,有两个僧人,到此山中,喜欢这个境界幽僻,正
好清修,不惜勤苦,满山拾取枯树丫枝,在大树之间,搭起一间柴棚来。两个敷
坐在内,精勤礼念,昼夜不掇。四远村落闻知,各各喜舍资财布施,来替他两个
构造屋室,不上旬月之间,立成一个院宇。两僧尤加悫励,远近皆来钦仰,一应
斋供,多自日逐有人来给与。两僧各处一廊,在佛前共设咒愿:誓不下山,只在
院中持诵,必祈修成无上菩提正果。正是:
白日禅关闲闭,落霞流水长天。
溪上丹枫自落,山僧自是高眠。
又:
檐外晴丝扬网,溪边春水浮花。
尘世无心名利,山中有分烟霞。
如此苦行,已经二十余年。元和年间,冬夜月明,两僧各在廊中,朗声呗唱。
于时空山虚静,闻山下隐隐有恸哭之声,来得渐近,须臾已到院门。东廊僧在静
中听罢,忽然动了一念道:“如此深山寂寞,多年不出不知山下光景如何?听此
哀声,令人凄惨感伤。”只见哭声方止,一个人在院门边墙上扑的跳下地来,望
着西廊便走。东廊僧遥见他身躯绝大,形状怪异,吃惊不小,不慎声张。怀着鬼
胎,且默观动静。
自此人入西廊之后,那西廊僧呗唱之声,截然住了。但听得劈劈扑扑,如两
下力争之状。过一回,又听得狺犽咀嚼,啖噬啜吒,其声甚厉。东廊僧慌了道:
“院中无人,吃完了他,上不得到我。不如预先走了罢。”忙忙开了院门,惶骇
奔突。久不出山,连路径都不认得了。颠颠仆仆,气力殆尽。回头看一看后面,
只见其人踉踉跄跄,大踏步赶将来,一发慌极了,乱跑乱跳。忽逢一小溪水,褰
衣渡毕。追者已到溪边,却不过溪来,只在隔水嚷道:“若不阻水,当并啖之。”
东廓僧且惧且行,也不知走到那里去的是,只信着脚步走罢了。
须臾大雪,咫尺昏迷,正在没奈何所在,忽有个人家牛坊,就躲将进去,隐
在里面。此时已有半夜了,雪势稍晴。忽见一个黑衣的人,自外执刀枪徐至栏下。
东廊僧吞声屏气,潜伏暗处,向明窥看。见那黑衣人踌躇四顾,恰象等些什么的
一般。有好一会,忽然院墙里面抛出些东西来,多是包裹衣被之类。黑衣人看见,
忙取来紥缚好了,装做了一担。墙里边一个女子,攀了墙跳将出来,映着雪月之
光,东廊僧且是看得明白。黑衣人见女子下了墙,就把枪挑了包裹,不等与他说
话,望前先走。女子随后,跟他去了。东廊僧想道:“不尴尬,此间不是住处。
适才这男子女人,必是相约私逃的。明日院中不见了人,照雪地行迹,寻将出来,
见了个和尚,岂不把奸情事缠在身上来?不如趁早走了去为是。”
总是一些不认得路径,慌忙又走,恍恍惚惚,没个定向。又乱乱的不成脚步,
走上十数里路,踹了一个空,扑通的颠了下去,乃是一个废井。亏得干枯没水,
却也深广,月光透下来,看时,只见旁有个死人,身首已离,血体还暖,是个适
才杀了的。东廊僧一发惊惶,却又无法上得来,莫知所措。到得天色亮了,打眼
一看,认得是昨夜攀墙的女子。心里疑道:“这怎么解?”正在没出豁处,只见
井上有好些人喊嚷,临井一看道:“强盗在此了。”就将索缒人下来,东廓僧此
时吓坏了心胆,冻僵了身体,挣紥不得。被那人就在井中绑缚了,先是光头上一
顿栗暴,打得火星爆散。东廊僧没口得叫冤,真是在死边过。那人紥缚好,先后
同死尸吊将上来。只见一个老者,见了死尸,大哭一番。哭罢,道:“你这那里
来的秃驴?为何拐我女儿出来,杀死在此井中?”东廓僧道:“小僧是宫山东廊
僧人,二十年不下山,因为夜间有怪物到院中,啖了同侣,逃命至此。昨夜在牛
坊中避雪,看见有个黑衣人进来,墙上一个女子跳出来,跟了他去。小僧因怕惹
着是非,只得走脱。不想堕落井中,先已有杀死的人在内。小僧知他是甚缘故?
小僧从不下山的,与人家女眷有何识熟可以拐带?又有何冤仇将他杀死?众位详
察则个。”说罢,内中人有好几个曾到山中认得他的,晓得是有戒行的高僧。却
是现今同个死女子在井中,解不出这事来,不好替他分辨得。免不得一同送到县
里来。
县令看见一干人绑了个和尚,又抬了一个死尸,备问根由。只见一个老者告
诉道:“小人姓马,是这本处人。这死的就是小人的女儿,年一十八岁,不曾许
聘人家,这两日方才有两家来说起。只见今日早起来,家里不见了女儿。跟寻起
来,看见院后雪地上鞋迹,晓得越墙而走了。依踪寻到井边,便不见女儿鞋迹,
只有一团血洒在地上。向井中一看,只见女已杀死,这和尚却在里头。岂不是他
杀的?”县令问:“那僧人怎么说?”东廓僧道:“小曾是个宫山中苦行僧人,
二十余年不下本山。昨夜忽有怪物入院,将同住僧人啖噬。不得已破戒下山逃命。
岂知宿业所缠,撞在这网里来?”就把昨夜牛坊所见,已后虑祸再逃,坠井遇尸
的话,细说了一遍。又道:“相公但差人到宫山一查,看西廊僧人踪迹有无?是
被何物啖噬模样?便见小僧不是诳语。”县令依言,随即差个公人到山查勘的确,
立等回话。
公人到得山间,走进院来,只见西廊僧好端端在那里坐着看经。见有人来,
才起问讯。公人把东廊僧所犯之事,一一说过,道:“因他诉说,有甚怪物入院
来吃人,故此逃下山来的。相公着我来看个虚实。今师父既在,可说昨夜怪物怎
么样起?”西廊僧道:“并无甚怪物,但二更时侯,两廊方对持念。东廊道友,
忽然开了院走了出去。我两人誓约已久,二十多年不出院门。见他独去,也自惊
异。大声追呼,竟自不闻。小僧自守着不出院之戒,不敢追赶罢了。至于山下之
事,非我所知。”
公人将此话回复了县令。县令道:“可见是这秃奴诳妄!”带过东廊僧,又
加研审。东廊僧只是坚称前说。县令道:“眼见得西廓僧人见在,有何怪物来院
中?你恰恰这日下山,这里恰恰有脱逃被杀之女同在井中,天下有这样凑巧的事!
分明是杀人之盗,还要抵赖?”用起刑来,喝道:“快快招罢!”东廊僧道:
“宿债所欠,有死而已,无情可招。”恼了县令性子,百般拷掠,楚毒备施。东
廊僧道:“不必加刑,认是我杀罢了。”此时连原告见和尚如此受惨,招不出甚
么来,也自想道:“我家并不曾与这和尚往来,如何拐得我女眷?就是拐了,怎
不与他逃去,却要杀他?便做是杀了,他自家也走得去的,如何同住过井中做甚
么?其间恐有冤枉。”倒走到县令面前,把这些话一一说了。县令道:“是倒也
说得是,却是这个奸僧,黑夜落井,必非良人。况又一出妄语欺诳,眼见得中有
隐情了。只是行凶刀杖无存,身边又无赃物,难以成狱。我且把他牢固监侯,你
们自去外边缉访。你家女儿平日必有踪迹可疑之处,与私下往来之人,家中必有
所失物件,你们还留心细查,自有明白。”众人听了分付,当下散了出来。东廓
僧自到狱中受苦不题。
却说这马家是个沂州富翁,人皆呼为马员外。家有一女,长成得美丽非凡,
从小与一个中表之兄杜生,彼此相慕,暗约为夫妇。杜生家中却是清淡,也曾央
人来做几次媒约,马员外嫌他家贫,几次回了。却不知女儿心里,只思量嫁他去
的。其间走脚通风,传书递简,全亏着一个奶娘,是从幼乳这女子的。这奶子是
个不良的婆娘,专一哄诱他小娘子动了春心,做些不恰当的手脚,便好乘机拐骗
他的东西。所以晓得他心事如此,倒身在里头做马泊六,弄得他两下情热如火,
只是不能成就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