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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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乌龟买卖来了。”文若虚道:“不要笑,我好歹有一个用处,决不是弃物。”
随他众人取笑,文若虚只是得意。取些水来内外洗一洗净,抹干了,却把自己钱
包行李都塞在龟壳里面,两头把绳一绊,却当了一个大皮箱子。自笑道:“兀的
不眼前就有用起了?”众人都笑将起来,道:“好算计,好算计!文先生到底是
个聪明人。”
当夜无词。次日风息了,开船一走。不数日又到了一个去处,却是福建地方
了。才住定了船,就有一伙惯伺侯接海客的小经纪牙人攒将拢来,你说张家好,
我说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个不住。海船上众人拣一个一向熟识的跟了去,
其余的也就住了。
众人到了一个波斯胡大店中坐定。里面主人见说海客到了,连忙先发银子,
唤厨户包办酒席几十桌。分付停当,然后踱将出来。这主人是个波斯国里人,姓
个古怪姓,是玛瑙的玛字,叫名玛宝哈,专一与海客兑换珍宝货物,不知有多少
万数本钱。众人走海过的,都是熟主熟客,只有文若虚不曾认得。抬眼看时,元
来波斯胡住得在中华久了,衣服言动都与中华不大分别。只是剃眉剪须,深眼高
鼻,有些古怪。出来见了众人,行宾主礼,坐定了。两杯茶罢,站起身来,请到
一个大厅上。只见酒筵多完备了,且是摆得济楚。元来旧规,海船一到,主人家
先折过这一番款待,然后发货讲价的。主人家手执着一副法浪菊花盘盏,拱一拱
手道:“请列位货单一看,好定坐席。”
看官,你道这是何意?元来波斯胡以利为重,只看货单上有奇珍异宝值得上
万者,就送在先席。余者看货轻重,挨次坐去,不论年纪,不论尊卑,一向做下
的规矩。船上众人,货物贵的贱的,多的少的,你知我知,各自心照,差不多领
了酒杯,各自坐了。单单剩得文若虚一个,呆呆站在那里。主人道:“这位老客
长不曾会面,想是新出海外的,置货不多了。”众人大家说道:“这是我们好朋
友,到海外耍去的。身边有银子,却不曾肯置货。今日没奈何,只得屈他在末席
坐了。”文若虚满面羞惭,坐了末位。主人坐在横头。
饮酒中间,这一个说道我有猫儿眼多少,那一个说我有祖母绿多少,你夸我
逞。文若虚一发默默无言,自心里也微微有些懊悔道:“我前日该听他们劝,置
些货物来的是。今枉有几百银子在囊中,说不得一句说话。”又自叹了口气道:
“我原是一些本钱没有的,今已大幸,不可不知足。”自思自忖,无心发兴吃酒。
众人却猜掌行令,吃得狼藉。主人是个积年,看出文若虚不快活的意思来,不好
说破,虚劝了他几杯酒。众人都起身道:“酒勾了,天晚了,趁早上船去,明日
发货罢。”别了主人去了。
主人撤了酒席,收拾睡了。明日起个清早,先走到海岸船边来拜这伙客人。
主人登舟,一眼瞅去,那舱里犺犺这件东西早先看见了。吃了一惊道:“这
是那一位客人的宝货?昨日席上并不曾见说起,莫不是不要卖的?”众人都笑指
道:“此敝友文兄的宝货。”中有一人衬道:“又是滞货。”主人看了文若虚一
看,满面挣得通红,带了怒色,埋怨众人道:“我与诸公相处多年,如何恁地作
弄我?教我得罪于新客,把一个未座屈了他,是何道理!”一把扯住文若虚,对
众客道:“且慢发货,客我上岸谢过罪着。”众人不知其故。有几个与文若虚相
知些的,又有几个喜事的,觉得有些古怪,共十余人赶了上来,重到店中,看是
如何。只见主人拉了文若虚,把交椅整一整,不管众人好歹,纳他头一位坐下了,
道:“适间得罪得罪,且请坐一坐。”文若虚也心中糊涂,忖道:“不信此物是
宝贝,这等造化不成?”主人走了进去,须臾出来,又拱众人到先前吃酒去处,
又早摆下几桌酒,为首一桌比先更齐整。把盏向文若虚一揖,就对众人道:“此
公正该坐头一席。你每枉自一船货,也还赶他不来。先前失敬失敬。”众人看见,
又好笑,又好怪,半信不信的,一带儿坐下了。酒过三杯,主人就开口道:“敢
问客长,适间此宝可肯卖否?”文若虚是个乖人,趁口答应道:“只要有好价钱,
为甚不卖?”那主人听得肯卖,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起身道:“果然肯卖,
但凭分忖价钱,不敢吝惜。”文若虚其实不知值多少,讨少了,怕不在行;讨多
了,怕吃笑。忖了一忖,面红耳热,颠倒讨不出价钱来。
张大使与文若虚丢个眼色,将手放在椅子背上,竖着三个指头,再把第二个
指空中一撇,道:“索性讨他这些。”文若虚摇头,竖一指道:“这些我还讨不
出口在这里。”却被主人看见道:“果是多少价钱?”张大捣一个鬼道:“依文
先生手势,敢象要一万哩。”主人呵呵大笑道:“这是不要卖,哄我而已。此等
宝物岂止此价钱!”众人见说,大家目睁口呆,都立起了身来,扯文若虚去商议
道:“造化,造化。想是值得多哩。我们实实不知如何定价,文先生不如开个大
口,凭他还罢。”文若虚终是碍口识羞,待说又止。众人道:“不要不老气!”
主人又催道:“实说说何妨?”文若虚只得讨了五万两。主人还摇头道:“罪过,
罪过,没有此话。”
扯着张大,私问他道:“老客长们海外往来,不是一番了。人都叫你张识货,
岂有不知此物就里的?必是无心卖他,奚落小肆罢了。”张大道:“实不瞒你说,
这个是我的好朋友,同了海外玩耍的,故此不曾置货。适间此物,乃是避风海岛,
偶然得来,不是出价置办的,故此不识得价钱。若果有这五万与他,勾他富贵一
生,他也心满意足了。”主人道:“如此说,要你做个大大保人,当有重谢,万
万不可翻悔!”遂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宝来,主人家将一张供单绵料纸折了一折,
拿笔递与张大道:“有烦老客长做主,写个合同文书,好成交易。”张大指着同
来一人道:“此位客人褚中颖写得好。”把纸笔让与他。褚客磨得墨浓,展好纸,
提起笔来写道:
立合同议单张乘运等。今有苏州客人文实,海外带来大龟壳一个,投至波斯
玛宝哈店;愿出银五万两买成。议定立契之后,一家交货,一家交银,各无翻悔。
有翻悔者罚契上加一。合同为照。
一样两纸,后边写了年月日,下写张乘运为头,一连把在坐客人十来个写去。
褚中颖因自己执笔,写了落未。年月前边空行中间,将两纸凑着,写了骑缝一行,
两边各半,乃是“合同议约”四字。下写“客人文实,主人玛宝哈”,各押了花
押。单上有名,从后头写起,写到张乘运道:“我们押字钱重些,这买卖才弄得
成。”主人笑道:“不敢轻,不敢轻。”
写毕,主人进内,先将银一箱抬出来道:“我先交明白了用钱,还有说话。”
众人攒将拢来。主人开箱,却是五十两一包,共总二十包,整整一千两。双手交
与张乘运道:“凭老客长收明,分与众位罢。”众人初然吃酒、写合同,大家撺
哄鸟乱,心下还有些不信的意思,如今见他拿出精晃晃白银来做用钱,方知是实。
文若虚恰象梦里醉里,话都说不出来。呆呆地看。张大扯他一把道:“这用钱如
何分散,也要文兄主张。”文若虚方说一句道:“且完了正事慢处。”只见主人
笑嘻嘻的对文若虚说道:“有一事要与客长商议:价银现在里面阁儿上,都是向
来兑过的,一毫不少,只消请客长一两位进去,将一包过一过目,兑一兑为谁,
其余多不消兑得。却又一说,此银数不少,搬动也不是一时功夫,况且文客官是
个单身,如何好将下船去?又要泛海回还,有许多不便处。”文若虚想了一想道:
“见教得极是。而今却待怎样?”主人道:“依着愚见,文客官目下回去未得。
小弟此间有一个段匹铺,有本三千两在内。其前后大小厅屋楼房共百余间,也是
个大所在。价值二千两,离此半里之地。愚见就把本店货物及房屋文契,作了五
千两,尽行交与文客官,就留文客官在此住下了,做此生意。其银也做几遭搬了
过去,不知不觉。日后文客官要回去,这里可以托心腹伙计看守,便可轻身往来。
不然,小店支出不难,文客官收贮却难也。愚意如此。”说了一遍,说得文若虚
与张大跌足道:“果然是客纲客纪,句句有理。”文若虚道:“我家里原无家小,
况且家业已尽了,就带了许多银子回去,没处安顿。依了此说,我就在这里,立
起个家缘来,有何不可?此番造化,一缘一会,都是上天作成的,只索随缘做去。
便是货物房产价钱,未必有五千,总是落得的。”便对主人说:“适间所言,诚
是万全之算,小弟无不从命。”
主人便领文若虚进去阁上看,又叫张、褚二人:“一同去看看。其余列位不
必了,请略坐一坐。”他四人进去。众人不进去的,个个伸头缩颈,你三我四说
道:“有此异事!有此造化!早知这样,懊悔岛边泊船时节也不去走走,或者还
有宝贝也不见得。”有的道:“这是天大的福气,撞将来的,如何强得?”正欣
羡间,文若虚已同张、褚二客出来了。众人都问:“进去如何了?”张大道:
“里边高阁是个土库,放银两的所在,都是捅子盛着。适间进去看了,十个大桶,
每桶四千,又五个小匣,每个一千,共是四万五千。已将文兄的封皮记号封好了,
只等交了货,就是文兄的了。”主人出来道:“房屋文书、缎匹帐目俱已在此,
凑足五万之数了。且到船上取货去。”一拥都到海船来。
文若虚于路对众人说:“船上人多,切勿明言,小弟自有厚报。”众人也只
怕船上人知道,要分了用钱去,各各心照。文若虚到了船上,先向龟壳中把自己
包裹被囊取出了。手摸一摸壳,口里暗道:“侥幸!侥幸!”主人便叫店内后生
二人来抬此壳,分忖道:“好生抬进去,不要放在外边。”船上人见抬了此壳去,
便道:“这个滞货也脱手了,不知卖了多少?”文若虚只不做声,一手提了包裹,
往岸上就走。这起初同上来的几个,又赶到岸上,将龟壳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
又向壳内张了一张,扌牢了一扌牢,面面相觑道:“好处在那里?”
主人仍拉了这十来个一同上去。到店里,说道:“而今且同文客官看了房屋
铺面来。”众人与主人一同走到一处,正是闹市中间,一所好大房子。门前正中
是个铺子,傍有一弄,走进转个湾,是两扇大石板门,门内大天井,上面一所大
厅,厅上有一匾,题曰“来琛堂”。堂旁有两楹侧屋,屋内三面有橱,橱内都是
绫罗各色缎匹。以后内房,楼房甚多。文若虚暗道:“得此为住居,王侯之家不
过如此矣。况又有缎铺营生,利息无尽,便做了这里客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