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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曾国藩三部曲-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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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的司马铁嘴嘛!“活捉曾妖头”的喊叫声从后面铺天盖地压来,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了。他断定司马铁嘴预言的这一天已经来到,今日必死无疑。他深知自己已与太平军结下大仇,一旦被抓,结局只有这样几种:抽筋、剥皮、点天灯、五马分尸、剜目凌迟、枭首示众。哪一种都令他心惊肉跳。他设想受刑时的痛苦,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不行!我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岂能受长毛的侮辱,还不如自己一死干净。”曾国藩下定自尽的决心。他两眼下垂,面色煞白,无神地望着舱外湍急北去的江水。怎么也不能想象,这条从小深受自己喜爱的美丽多情的江水,今天居然会无情地吞噬自己的躯体。“命运呀,这是命运!”曾国藩在心里绝望地长叹了一口气。

康福进舱来,见曾国藩死人般地呆坐在凳子上,两只眼睛已经木了,他猛然意识到情形不妙。康福悄悄退出,坐在舱外,一步不再离开。

船过白沙洲,曾国藩望准了舱边有一个漩涡。他推开舱门,紧闭双眼,纵身向漩涡跳去。康福听见水响,见舱门大开,知是曾国藩投水,一边大喊“救曾大人”,一边跳进漩涡中。满船人大惊,纷纷奔向船舷边。康福水性好,很快就把曾国藩推出水面,船上人接住,把他抬进舱内。众人见曾国藩一脸灰白,担心已死。康福把手放到曾国藩鼻孔边,觉察到一丝气在出进,才放心。大家七手八脚给他换衣服。好半天,曾国藩才睁开眼睛,看见康福湿漉漉地站在旁边,知是他下水救自己上来的。他怒视康福一眼:“你是想让长毛侮辱我吗?”

康福急中生智,忙笑着说:“大人,刚才长沙飞马来报,塔副将在湘潭大获全胜!”

曾国藩冷冷地说:“船在水上走,飞马报信,你是如何知道的?”

康福不慌不忙地答:“璞山在陆路遇到报捷的骑兵,为着使大人放心,特遣人坐小划子前来相告。”

“人呢?”

“在后舱,待我去叫他。”

“不用了。”曾国藩又闭上了眼睛。

康福对着曾国藩轻轻地说:“大人,你老安心养神吧!一切到长沙后再说。”

曾国藩已无力再说话,平躺在床上,让拖罟拖着他向长沙逃去。一路上风吹浪打之声,他总疑心是长毛在追赶,直到靠近水陆洲,惊魂甫定。

八左宗棠痛斥曾国藩

就在曾国藩靖港惨败投水被救仓皇逃回水陆洲的这天傍晚,巡抚衙门西花厅里,为陶恩培饯行的盛大宴会正在进行。前几天,陶恩培接到上谕,擢升山西布政使,限期进京陛见,赴山西接任。陶恩培心里好不得意。一来升官,二来离开了长沙这个兵凶战危之地。出席宴会的官场要员,城里各界头面人物,都殷勤向陶恩培致意。酒杯频频举起,奉承话洋洋盈耳。这里是荣耀、富贵、享受、升平的世界。正当骆秉章又要带头敬酒的时候,一个戈什哈匆匆进来,向各位报告靖港之役的消息。骆秉章为之一惊。陶恩培却分外快活起来。一边是蒙恩荣升,一边是兵败受辱。孰优孰劣,孰是孰非,不是清清楚楚了吗?骆秉章的酒杯僵在半空,陶恩培主动把杯子碰过去,微带醉意地说:

“中丞,你感到意外吗?说实话,这早在我的意料之中。曾国藩这种目空一切的人,不彻底失败才怪哩!”

骆秉章苦笑着喝了杯中的酒,心想,你陶恩培今夜就离开长沙了,你可以说风凉话,我怎么办呢?看来长沙又要被围了。想起去年担惊受怕的那些日日夜夜,骆秉章心里害怕。鲍起豹喝得醉醺醺的,满脸通红,他放下手中的鸡腿,嚷着:“怎么样?诸位,我早就把曾国藩这个人看透了。一个书生,没有一点本事,眼睛却长到头顶上去了。上百万两银子抛到水里不说,现在引狼入室,完全打乱了我的用兵计划。”

说罢突然站起,对身边的亲兵大声吼道:“传我的命令,关闭城门,加强警戒,准备香烛花果,老子明天一早上城隍庙里请菩萨。”

听着鲍起豹下达的军令,西花厅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才过了几个月的平安日子,又要打仗了,大家都无心喝酒吃菜,唧唧喳喳地讨论开来。干瘦的老官僚徐有壬气愤愤地说:“练勇团丁,剿点零星土匪尚可,哪能跟长毛交战呢!我去年有意将他们与绿营作点区别,免得刺伤绿营兄弟的自尊心。若不加区别,一体对待,大家说说,还有没有朝廷的体面?他曾国藩还不满,还要负气出走,还要在衡州大肆招兵买马,想要取代绿营,真是不自量力!也是朝廷一时受了他的骗,结果弄得这样,把我们湖南文武的脸都丢光了。”

唯独左宗棠坐在那里不语。他既为鲍、陶、徐等人的中伤而愤懑,也为曾国藩不争气而懊恼。忽然,鲍起豹又嚷起来:“骆中丞,我们联名弹劾曾国藩吧!此人在湖南一年多来,好事没办一桩,坏事数不清。这种劣吏不弹劾,今后谁还肯实心为朝廷卖力?”

陶恩培、徐有壬立即附和。骆秉章稳重,他制止了鲍起豹的鲁莽:“曾国藩兵败之事,朝廷自会处置。至于弹劾一事,现在不忙,待朝命下来后再说吧!”

左宗棠坐在一旁气得腮帮鼓鼓的,心里骂道:“这班落井下石的小人!”

看看时候不早了,陶恩培想今夜如走不成,万一长毛围住了长沙,就脱不了身;若不幸城破身亡,那就冤枉透顶了。他站起身,对骆秉章和满座宾客拱了拱手,说:“恩培在湖南数年,多蒙各位顾看,今日离湘,实不忍之至,且大战在即,真恨不得朝廷收回成命,好让恩培在长沙和全城父老一起与长毛决一生死。只是一切都已安排就绪,今夜就得起航。恩培感谢各位厚意,就在此与骆中丞、徐方伯、鲍军门和各位告别了。”

说罢,挤出几滴眼泪来。不知是为陶恩培的深情和忠心所感动,还是想起马上就要打仗而胆怯,很有几个高级官员掩面哭泣。骆秉章说:“哪能就在这里分手,我们都一起送陶方伯到江边上船。”

当灯笼火把、各色执事前后簇拥着几十顶绿呢蓝呢大轿出现在江边的时候,曾国藩正兀然坐在船舱里,望着汩汩北流的江水出神,心想:湘潭并没有胜仗的消息传来,看来多半也败了。长毛确实会打仗,怪不得两三个月间,便从长沙一路顺利地打到江宁。突然,他看到一列庞大的轿队向他走来,心里觉得奇怪:如此浩浩荡荡的队伍深夜来到江边,一定是湘潭获胜了,骆秉章带着文武官员们前来祝贺。自从岳州败北逃到水陆洲两个月了,除开左宗棠来过几次外,从没有一位现任官员登船看望过他。徐有壬、陶恩培等人好几次送客到江边,都不肯多走几步上他的船,想不到今夜大出动。但他又不大相信,对康福说:“你上岸去看看,可能是骆中丞他们来了。打听好了,就上船来告诉我。”

康福走后,曾国藩赶紧收拾一下,戴上帽子,穿好靴子。一会儿,康福进舱了,满脸怒气地说:“骆中丞倒是来了,但不是看我们的。”

“他们到江边来做什么?”曾国藩不理解,不是来贺喜的,深夜全副人马到江边,为的何事呢?

“说是陶恩培荣升山西布政使,今夜刚在巡抚衙门里结束了宴会,骆中丞、徐方伯等人亲自送他上船。”

像重病之人盼来的不是救星而是死神,曾国藩颓然倒在船舱里,吓得康福忙把他背到床上。曾国藩想到自己如此辛苦劳累,亲冒矢石,尽忠国事,得到的却是失败、冷落,陶恩培嫉贤妒能,安富尊荣,尸位素餐,却官运亨通,步步高升,愤怨、不平、痛苦、失望,一时全部涌上胸膛。他睁开失神的三角眼,对康福说:“把贞幹叫来!”

曾国葆的贞字营(即原来的龄字营)死伤最重,听到大哥叫他,垂头丧气地进了舱,走到床边问:“大哥,这会子好点了吗?”

“你带几个人到城里去买一副棺材来。”

国葆大吃一惊,带着哭腔说:“大哥,你不能再寻短见了,你要想开点!”

曾国藩鼓起眼睛吼道:“不要多说了,叫你去你就去!”

大哥与满弟之间相隔十七岁,国葆从来是敬兄胜过敬父。他尽管心里十分不情愿,也不敢与大哥顶嘴,只得说声“好,我就去”,就退出了船舱。出舱后,他赶紧把这事告诉康福、彭毓橘,叫他们务必不能离开半步。

透过船上的窗户,曾国藩看见离他三百步远的江边灯火明亮,陶恩培满面春风地与各位送行的文武官员、名流乡绅一一拱手道别,各衙门和私人送的礼物,一担接一担地抬进陶恩培的座舱。陶恩培的大小老婆们,一个个披红着绿、花枝招展地被扶上跳板,一扭一摆地走进船舱。半个时辰后,陶恩培才登上甲板,在众人一片“珍重”声中,官船缓缓启动。然后,一顶接一顶的绿呢蓝呢大轿气派十足地向城里抬去。似乎谁都没有想到,有一个从靖港败回的前礼部侍郎、现任钦命帮办团练大臣就在离此不远处。

曾国藩此时已万念俱灰,决心一死了之。但既奉命办事,就不能不给皇上最后一个交代。他提笔写了一封遗折:

为臣力已竭,谨以身殉,恭具遗折,仰祈圣鉴事。臣于初二日,自带水师陆勇各五营,前经靖港剿贼巢,不料开战半时之久,便全军溃散。臣愧愤之至。不特不能肃清下游江面,而且在本省屡次丧师失律,获罪甚重,无以对我君父。谨北向九叩首,恭折阙廷,即于今日殉难。论臣贻误之事,则一死不足蔽辜;究臣未伸之志,则万古不肯瞑目。谨具折,伏乞圣慈垂鉴。谨奏。

写完后,又仔细看了一遍,改动两个字;想了一下,又附一片于后,片中称赞塔齐布忠勇绝伦,深得士卒之心,请皇上委以重任,并保荐罗泽南、彭玉麟、杨载福等人。

遗折遗片写好后,曾国藩反觉得心静了些。他想起应该向弟弟交代几句办理后事的话,于是又拿出一张纸来,写道:

季弟:吾死后,赶紧送灵柩回家,愈速愈妙,以慰父亲之望,不可在外开吊。所受赙银,除棺殓途费外,到家后不留一钱,概交粮台。国藩绝笔。

现在,曾国藩轻松多了。他要好好思考一下,究以何种方式自裁:投水,还是上吊?

左宗棠的蓝呢大轿紧随着藩司徐有壬的绿呢大轿之后。对这种官场的虚文应酬,他深感厌倦,本不想到江边来送陶恩培,只是因为想看看靖港败退下来的湘勇阵营最近是否有所变化,才随着骆秉章出了城。他看到水陆洲一带船破桅断,灯火稀疏,心中甚是不忍,决定明早再一人前来看望曾国藩。猛然间,他见前面有几个人抬着一口黑漆棺材向江边走去,在旁边指指点点的竟是曾国葆!他心里一惊,难道是曾国藩死了?不然,为什么由曾国葆亲自监抬棺材呢?他吩咐停轿,待后面的轿队过去之后,轿夫抬着他,飞速向曾国藩的大船奔去。

曾国藩见左宗棠进来,跟他打了声招呼。左宗棠见曾国藩没死,舒了一口气,开门见山地质问:“听说你在白沙洲投水自杀,有这事吗?”

曾国藩点点头。

左宗棠又问:“我方才见贞幹指挥人抬了一副棺材往江边走,这副棺材是给谁的?”

曾国藩斜着眼睛回答:“鄙人自用。”

左宗棠突然心头火起,大叫:“好哇!好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曾涤生,你大丈夫不做,却要效法愚夫村妇。你若真的死了,我要鞭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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