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诸葛亮到潘金莲-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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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社会道德意识的'城乡差别';固然反映了士大夫与乡愚对社会处境的认识有精粗之分;也反映他们所处的地位不同所遭到的命运有别。'乡愚'大约是要被人'负'的;因此;咬牙切齿;与负心汉不共戴天;有着生花妙笔的文士;极可能就会经历蔡伯喈或王魁的成功之道;是有机会来'负人'的;所以希望大家冷静点;为负心找社会根源;有意无意间为之开脱。〃(引自《当代》杂志第四期郑培凯《痴心女子负心汉──影片《人生》所反映的社会道德》一文)。
这种〃城乡差别〃确实有它的见地;《周成过台湾》《林投姊》《阿柳》三个故事都只是民间传奇;并没有经过文人生花妙笔的润饰;所以保留了对负心汉〃咬牙切齿〃〃不共戴天〃的道德意识。但这在理解台湾的痴情女子负心汉故事时;仍有所不足。
大陆的这类故事;不管是《赵贞女蔡二郎》《王魁负桂英》或《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它们的主角在地理上都是由周边向中心移动的;而其社会地位也是由下阶向上阶移动的(也可以说是由周边向中心移动)。但台湾的这类故事;却有着由中心向周边移动的明显痕迹(从大陆渡海来台谋生而不是〃上京赶考〃);这种〃逆向行驶〃所孕育出来的悲情故事;虽然难免会假借大传统的架构;但也应该有它们独特的纹理;除了〃城/乡差别〃外;更有着〃中心/周边差别〃。
黑水沟悲情的中心/周边差别
《周成过台湾》这个故事;最能让我们体认这种〃中心/周边差别〃。他在大陆的泉州三餐不得温饱;因而渡过黑水沟;来到台湾的艋。后来发达了;向〃上阶〃的社会地位移动;但他别娶的不是〃宰相的女儿〃;而是〃蓬莱仙馆的妓女〃;这种在地理上由中心向周边移动的现象;重现于他的负心行为上──由小家碧玉的妻子朝向周边的妓女;而为中国传统的悲情故事带来了某个层面上的逆转。
《周成过台湾》悲情的解读(4)
《阿柳》的故事刚好可以和《周成过台湾》作个对比;本来也是由中心渡向周边的阿柳;在台湾落难;得到妓女宝凤的义助;两人结为夫妻;但当阿柳重返泉州;又由周边重返中心时;他就开始嫌弃宝凤只是个烟花女子;而入赘金员外家;表现出典型的中国〃趋中心式〃负心行为。《林投姊》里的周亚思;在回到汕头后;遗弃在台湾的寡妇李招娘;别娶黄花闺女;循的也是同一个模式。
在负心之后;三名男子虽然都得到了被毁灭的报应;但还是有一个重大的差别:周成和元配月里所生的儿子周大石;得到存活的机会;王根抚孤;周大石在台湾落地生根;成为富商。
而回到大陆的阿柳和同亚思;他们的子女虽然无辜;却被冤魂残酷地赶尽杀绝。这种结局;幽微地反映了〃中心/周边差别〃:这些悲情故事发生于台湾民间;它很自然地站在周边的立场说话;负心男子虽然应该天诛地灭;但对由中心向周边移动的负心汉;却网开一面;让他的DNA在周边得到散播;至于由〃周边〃向中心移动的负心汉;则情无可恕;连后代都必须受池鱼之殃。这种对负心汉的不同〃待遇〃跟前述的〃城乡差别〃大概是来自同样的心理动因吧!
如果我们从分析心理学的观点来看;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可以说是人世间男女关系的一种原型。反复出现的原型故事;会在族群里〃激发相似的心理反应;发挥相似的文化功能〃;在中国这个大族群里;此类故事常被过度陈述成具有教化功能的道德寓言;以发挥她所重视的文化功能。但中国幅员广阔;在大族群里又有很多小族群;他们各有彼此差别甚至相互冲突的立场;亦各有其所重视的次文化功能。
当然;台湾的这三个故事还有另一个〃中心/周边〃范畴;那就是〃男/女〃问题。在以男人为中心的社会里;女人是一种周边存在;但作为周边存在的女人;在这些故事里除了被负心外;也有其邪恶而令人惧怖的一面。当痴情女子渡海寻夫时;下手毁灭她的并非丈夫;而是丈夫别娶的女人;而痴情女子在死亡后;立刻摇身变成恐怖的复仇女神;继之以更残酷的毁灭行动。罪过由男人所挑起;但血腥行动却都由女人来承担。编出痴情女于负心汉故事的都是男人;他们把女人描绘成男人的〃最佳损友〃;这到底在反映什么心态?因它与本文主线较无关系;而且笔者是个男人;自觉并非讨论这个问题的适当人选;只好将它留待高明去解读。
重新安置;增进了解
笔者一开始就表示;是要站在周边的立场来解读台湾的这三个悲情故事的;我是有意循着〃中心/周边〃〃文学/生物学〃〃西方/中国〃〃大陆/台湾〃这个顺序在下阶〃匍匐〃前进的;目的是想要打破〃中心/周边〃惯常的思维模式。
我自知在某些〃中心主义〃者的眼中;我已对某些理论作了过度陈述;也对《周成过台湾》等作了过度阅读;但有时候正因为过度才能使某些平常不受注意的幽微心思获得凸显;提供了解其可能含意的机会。在两岸开放探亲后;这种〃中心/周边〃的纠葛也像几百年前一样;重现在四十多年前随国民政府渡海来台的外省籍人士身上;当他们重返故乡时;已被家乡父老和有关单位视为是来自周边的台胞;而〃黑水沟悲情〃的现代版是:当年在大陆娶妻的外省籍男子;到台湾多年后;因两地阻隔;返乡无望;又在台湾别娶他人;四十年后两岸重新交流;留在大陆的〃痴情女子〃虽未渡海寻夫;却一状告过来;而台湾的法院作出大陆的元配才是〃妻子〃;台湾的妻子只是〃同居人〃的判决。结果让在台湾的外省人和本省人都产生了同样的〃心理反应〃;期期以为不可;认为这是〃大陆中心主义〃的法律认知;这就是所谓的〃中心/周边〃差异。我想如果请台湾和大陆的文人分别编写这种现代版的〃李表哥过台湾〃的故事;大概也会有不同的观点和结局安排吧!
中心与周边的差别是一直存在的;而其间的矛盾和冲突是人类悲痛的根源之一。不管是小说或现实;尝试从周边发声;将周边提升到与中心相等的地位;并不是要贬损或摧毁作为主体的中心;而是希望能像解构主义大师德希达(J。Derrida)所说的〃重新安置〃;让周边与中心都能调整一下位置;增加彼此的了解。
《聊斋》狐妖故事的心理学探索(1)
在中国的仙、妖、人、鬼四境中;狐妖可以说是妖境的代表。笔记小说里的狐妖故事;并非全是文人的向壁虚构;它们更是民间传说的一种文学渲染。蒲松龄对他写《聊斋志异》即曾做过类似的表白:〃雅爱搜神;喜人谈鬼;文则命笔;遂以成篇。〃如果我们借用利瓦伊史陀(C。LeviStrauss)在谈论神话时的〃交响曲〃比喻;那么《聊斋志异》里的狐妖故事;就好像蒲松龄演奏出来的妖精曲;他的演奏才艺虽高;但乐谱却完全来自民间;而且每一则狐妖故事一如交响曲中的和弦;都只呈现部分的音节或旋律;我们唯有将众多的狐妖故事合而聆之;让它们成为浑然一体的妖精交响曲;始能获得较完整的乐谱;也才能对这些故事的深层涵义有较多的认识;因为民间传说所欲传递的讯息;主要就存在于这些乐谱中。
蒲松龄似乎已提供给我们某些讯息;在很多故事后面;他曾以〃异史氏曰〃的方式做了部分表白;但查其内容;均旨在讽喻;这是以某种意识形态赋予故事的附加价值;并非民间传说所内含的原始讯息。源远流长的民间传说一如神话;是〃民族的大梦〃;它所蕴含及所欲传递的往往是超乎个人的〃集体潜意识〃讯息;而这也是本文所欲探寻的主要讯息。
因为狐妖故事是汉族文化圈内相当流行的民间传说;所以本文所欲探寻的以汉族〃文化潜意识〃讯息为主。构成这些讯息的元素就像一个个音符;在族群的心中飘荡;慢慢组成契合其特殊心灵结构及文化结构的音节;然后再串连成较完整的乐章。如果我们汇集《聊斋志异》里的狐妖故事;加以排比;异中求同;也许就能析离出代表汉族〃文化潜意识〃的某些不变的音节或特殊的旋律;而这也正是本文所用的方法。
一、中国狐妖与西方狼人的文化讯息
《聊斋志异》里的每个狐妖故事都涉及变形——狐狸幻化成人形;走到人世间的舞台上;这是它的基调。
在将动物拟人化的寓言故事里;中国的〃狐假虎威〃和西方的〃狐狸与葡萄〃等;表现了东西方对狐狸这种动物的某种共识——都认为它是一种聪明、狡猾的生物。但在变形故事里;却出现很大的歧异;西方流行的并非狐妖;而是狼人的传奇。虽然同属变形;但狐妖是野兽提升为人类;而狼人却是人类沦落成野兽的故事;这种思路上的南辕北辙;隐藏的可能是中国和西方文化的差异性。
《聊斋志异》里曾出现数个残留有野兽痕迹的狐妖;譬如卷一的《董生》;董生半夜归家欲就寝;发现被中卧一姝丽;〃戏探下体;则毛尾修然〃;又如卷六的《毛狐》;马生在田间所勾引的少妇;〃肤赤;薄如婴儿;细毛遍体〃。对此一人与兽间的过渡形态;董生和马生都直觉地认为这是狐化人;而不是人变狐;而浸淫于中国文化中的读者;也很自然地契合于此一想象。
但在狼人故事里;当一个西方人看到某人身上出现野兽的痕迹;譬如手掌上长毛、耳朵尖尖的、指甲长而弯曲、两眼直盯着人看等;则此一像人又像狼的过渡形貌;让他想到的乃是人正在沦落成狼;而非狼在提升为人。
这种直觉判断上的差异;很可能就是来自我所说的〃文化潜意识〃。中国人具有野兽可以提升为人类的思维倾向;而西方人有的却是人类会堕落成野兽的思维倾向。从某个角度来看;中国人的这种思维倾向;可以说是由〃物老成精;则可变化〃的泛灵信仰与〃人畜轮回〃的佛家思想等积淀而成;而西方人的思维倾向则主要是来自基督教〃人是上帝照他的形象所造〃;人兽殊途;但人类也曾经堕落过等观念的影响;不过这仍不足以解释出其全部内容。
西方的狼人故事恐怖而且血淋淋;传说中一个人若吃了被狼咬过的羊肉;喝了被狼污染的水或自己被狼咬过;就会在月圆之夜变成嗜血狼人;外出饱餍邪恶的欲望;到天明时才又恢复人形。在欧洲黑暗时期;甚至像〃追猎女巫〃一样;发生过〃追猎狼人〃的惨剧;今天的法国中部是当时的狼人之乡;在公元1520到1630年间;当地类似狼人而被告发的案例即高达三万件;多数狼人都在严酷的审判下被处死;还有不少被剖皮裂肤;看看是否反披狼皮。
反观《聊斋志异》里的狐妖故事;虽有几个狐祟案例;如卷五《姬生》一文里的〃金钱什物;辄被窃去〃;卷十四《狐惩淫》一文里的〃凡一切服物;多为所毁;又时以尘土置汤饵中〃;但这也只是让人不堪其扰而已;其他的故事不仅不恐怖;而且还相当迷人;狐妖多能与人类和平相处;甚至有听闻某人家中有狐妖而发财了、而夜夜春宵了;竟心生羡慕与嫉妒者;如卷八《狐梦》一文。而且;虽然自唐朝以后;即有〃无狐魅不成村〃的说法;但对狐妖这种传说中的妖精;却从未见维护社会秩序的官府像西方追猎狼人般;采取过大规模的追猎狐妖行动;最后;连官府都和狐妖举杯浇愁、把袖追欢起来;如卷六的《狐妾》。
为什么西方人惧于碰到狼人;社会对它施以严厉的制裁;而中国人却乐于遇见狐妖;社会对它采取宽容的态度呢?这可能涉及另一个文化因素。过去常有人比较儒家文化和基督教文化;基本上;我们可以说在20世纪以前;基督教是一种高标准而严厉的思想与行为规范;它具有浓厚的〃幽暗意识〃;深恐人类在失乐园之后再度堕落;而它对不符道德的欲望也具有相当的潜抑作用(rep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