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云龙吟-第2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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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账本,程宗扬头就大了。织坊账本纸张质地平常,发黄的纸页上打成线格,一笔笔记着各色丝线的粗细、数量;每张织机用丝多少,出织物几匹,各人的工钱、茶水费用……
程宗扬把账本放在一边,在书架上找了几本书收到一处。祁远说起算账,他就想起云如瑶。那丫头对数目极有心得,几万的数字都能随口道出,偏生又整天在楼上足不出户,寂寞得简直和坐牢差不多,不如找她帮忙。
另一方面,自己也挺喜欢跟云如瑶说话。以前每次见她都是半途溜出来,没多少时间,不如趁夜间专程去一趟,能多说几句。只不过上次见面,她突然关门的举动有些古怪,不知道怎么回事。
自从那日从苏妲己手下死里逃生,程宗扬信心大涨。深宫内院自己都独自去了,云老哥家里更不在话下。即使被抓到,自己什么都没做,应该也没事吧。
忽然,一只毛绒绒的雪球窜进来,鱼雷一样冲到自己椅下,飞快地蜷起身缩成一团。
程宗扬勾下头:喂,小贱狗,跑这儿干嘛?
小狮子狗白了他一眼,往椅下藏得更深。接着外面传来一个娇嫩声音:雪雪,不要藏了,你跑不掉的……
程宗扬抬起头,没好气地说:死丫头!搞什么呢?捉迷藏吗?
小紫穿着一袭淡紫色衫子,一手扶着门框,俏生生依在门口,笑盈盈道:程头儿,你怎么没去找你那对婆媳粉头呢?
程宗扬板着脸道:你把她们怎么了?
当然是送回去了。小紫笑咪咪道:那个丽娘姐姐好乖呢,已经认我做干娘。还有那个叫芸娘的,真好玩。
程宗扬冷笑道:她们中了死太监的毒,过几天毒性解了,看不咬死你!
小紫笑道:程头儿别忘了,死太监死之前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湖上一战,古冥隐伤而未死。当时萧遥逸受伤又与王、谢剑拔弩张,无暇他顾,秦桧和吴三桂轻松把人带回来。说起来他们两个和小紫底细都是殇侯一支,出自黑魔海毒宗,对巫宗这位同仁没有什么好客气。自己也不知道他们做了些什么,反正死太监挺了两天才气绝,小紫从他嘴里得到多少东西,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咦,你在看书啊?小紫好奇地眨眨眼。
别乱动。程宗扬拿过背包,把账本和挑出的几本书都塞起来,一边踢开椅子,呶,你的小贱狗在这儿呢。
小紫笑逐颜开,一手抓住小狗的后颈把它拎起来,抱在怀里。雪雪哭丧着脸,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程宗扬看得纳闷:你们干嘛呢?
小紫把脸贴在小狗雪白绒毛上,柔声道:雪雪最乖了,一点都不怕痛,听话啊,人家只要雪雪一点血就够了。
哼哼,我看你能搞出什么东西!程宗扬看着雪雪,又补了一句,最好把这小贱狗弄死得了。
雪雪愤怒地瞪着他,委屈地钻到女主人怀中。
第七章夜访
程宗扬从墙头翻下,轻轻落在小院中。虽然没有小狐狸轻捷无声,但比落叶的声音大不了多少,足可自得。这会儿已经是点灯时分,楼上的轩窗透出一丝灯光,墙角几竿修竹在粉墙上留下淡淡影子。
程宗扬对院子已经熟门熟路,知道仆妇、丫环除了白天到院中打扫,入夜只有云如瑶一人,不怕有人撞见。程宗扬屈指在楼旁瓷瓶上一弹,清越的瓷响袅袅传开,给楼里的人提醒,然后拾阶而上。
云如瑶坐在楼梯高处,手边放着一盏纱灯,白皙如玉的面孔掩藏在厚厚狐裘间,眼睛像星光一样璀璨。
她嫣然一笑,像一朵花在夜色间柔柔开放: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程宗扬露出一个大大笑脸。猜错了。云老哥没请客,我也可以来嘛。
我听说你准备要离开建康。云如瑶微笑道:原来是传话的人错了。
这丫头不会打听萧遥逸的去向吧?现在误会已深,解释起来太麻烦。倒是小狐狸滚蛋正好,免得自己穿帮。
程宗扬笑道:那是瞒别人的。你在这里,我怎么舍得走呢?
他只是开句玩笑,云如瑶却红了脸,低头起身,一言不发地回到内室,然后关上房门。
程宗扬有点后悔。这几天跟那些女子调笑惯了,一见得漂亮女人就口花花,随口说出来。人家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跟丽娘她们不一样。
程宗扬小心敲了敲门:别生气啊。我只是随口一说,不是成心的……你若不原谅我,我只好从楼上跳下去了!
门里没一点动静,也不知道云如瑶听到没有。
程宗扬贴在门缝上说道:喂,我真跳了啊!
过了一会儿,程宗扬一声惨叫:哎哟……
房门吱哑一声打开,粉脸胀红的云如瑶迎面看到程宗扬嬉皮笑脸的样子,她啐了一口扭头回房,这一次倒没关上门。
程宗扬闪身挤进房门,陪着小心道:你别生气啊。你若还生气,我只好再跳一遍给你看了。
云如瑶背对他没有作声。
程宗扬想起上次见她的异样,有些不放心: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云如瑶沉默一会儿:公子是萧府的小侯爷,如瑶只是商人家的女儿,请小侯爷自重。
程宗扬愣了一下,接着反应过来。小狐狸啊小狐狸,你在建康城的名声不是太好。瞧瞧人家这戒心,你以前得干过多少缺德事啊?
喂,咱们又不是第一次见面。你觉得我有那么坏吗?当然,头次见面是我不对,浇坏了你的小人。我后来不是帮你重新摆好了吗?而且每个我都洗过,真的!
云如瑶低头道:我是说,如瑶是商人家女儿,与小侯爷身份悬殊……
程宗扬明白过来。这丫头是对自己假冒的身份有了心结。这也难怪,晋国士族与寒门之间的界限深如鸿沟,听说有位门第不怎么高的士族把女儿嫁给商人,结果被人一通好骂,连卖女求财的话都出来了,最后混不下去,只能灰头土脸地辞官不干。云家如果不是有个当官的云栖峰,就算再有钱,萧遥逸、张少煌等人也未必会登云家的门。
比起自己所在的时代,不知道这该说是商人的不幸,还是士族的骄傲?
商人家怎么了?程宗扬道:商人也没有什么不体面的吧!
云如瑶咬了咬唇:工商之民,邦之蠹也。
程宗扬等了一会儿,小心问:什么意思?
云如瑶有些讶异这位世家公子竟没听说过,仍是解释道:这是《韩非子·五蠹》一篇,说商人是邦国的害虫之!
程宗扬隐约想起来以前似乎看过一眼,什么文以儒乱法,侠以武犯禁,加上门客、说客、商人,一共是五蠹。
韩非那个不算数。王丞相还说了,国有三宝,大农、大工、大商。嘿,不信你问问云老哥,他那会儿也在场。
云如瑶讶道:王丞相读六韬吗?
天知道这是哪本书里的。程宗扬干笑两声,管他呢。实话跟你说,我其实也经商的。
云如瑶讶然举目。
不信?程宗扬拉开背包,拿出一叠账本、我这次来就是请你帮忙的。不是我偷懒,实在是不专业,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帮我了。你放心,肯定不会让你白忙;这些书,还有这钗子……程宗扬掏出带来的书籍,还有一枝充满南荒风情的攒珠发簪,笑嘻嘻道:都是给你的。
云如瑶接过来,好奇地看着那枝尾部攒成大象形状的珠簪:这是簪子,不是发钗。
程宗扬抓了抓头:有区别吗?
钗是双股,簪是单股。云如瑶看着账本,你真的经商吗?
那当然。好几本账呢!程宗扬长叹道:这东西看得我死去活来,痛不欲生。
云如瑶被他逗得笑起来,接过账本翻了一下,是织坊生意?
程宗扬道:刚开张,所以来找你帮忙。
云如瑶一目十行地翻看账本,不多时便看完一册,然后又拿起一册,过了一会儿道:你织的东西好古怪。
也没什么古怪啦,就是些衣服、袜子。程宗扬拍了拍背包,笑道:我带了样品,一会儿给你。
不到一刻钟,云如瑶便看完四册账本。她合起账本:前面三册都是以前的。因为棉丝涨价,原主人一年下来亏空五百来贯,难怪做不下去。
五百贯折五千银铢,不是个小数目,程宗扬道:怎么亏空这么多?
寻常织坊都是织造,织出丝绸、布匹贩卖。这家盛银织坊不只织造,还有剪裁成衣,人手比寻常织坊多了许多,工钱又高出许多。遇到年景不好,免不了要赔钱。
这就是贪大求全的恶果。但如果盛银织坊不带剪裁,那妖妇未必会买。程宗扬道:我接手有一个多月,现在亏空有多少?你折成银铢吧。
云如瑶应口道:一共是二千一百七十八银铢。
程宗扬吓了一跳:有这么多吗?我才接一个多月,怎么快赶上人家半年的亏空了?
原主人虽然赔钱,还有卖出货物的进项贴补,你这里一笔收入都没有。云如瑶没有再翻账册,随口列出数字:织坊有织工三十二人,每人每月八个银铢;裁工十二人,每人每月十个银铢;杂役十四人,每人每月五个银铢。加上坊里几位主管,一个月下来,工钱一共是五百六十六银铢。织机修护、房屋粉刷,茶水炭火,还有牛乳,一共用去二百一十二银铢。最要紧的是上月购买织物的货款,账上还有一千四百银铢的欠债。
程宗扬叫道:上月买什么织物了?
云如瑶翻开账本,指着上面的账目道:上月初购买一批衣物,都是上好的绫罗绸缎,看价格颇为贵重。
程宗扬黑着脸看着那笔账,这会儿他八成已经猜到,那是苏妖妇为了醉月楼开张,给楼里姑娘们购置衣物都列在织坊账内,结果现在落在自己头上。
有几桩奇怪的事。一个是上月进了批丝料却没有购置的款项,不知道是不是记错了;其次是改动织机,把以往的织料全停了,都在织这些霓龙丝,却没有售卖;第三是织出的成品数量少了许多,用料反而是袜子最多。
程宗扬心知肚明。苏妲己接手后,织坊全力赶制霓龙丝,为了纺织那些比茧丝还细的丝料,肯定要改进织机。至于织出的情趣内衣,内裤用料最少,其次是胸罩,丝袜用料最多。云如瑶只从账上分析,当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云如瑶抬起眼:一双袜子用一尺布就够了,什么袜子要将近七尺的布?
就是这个。程宗扬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纸袋,这是给你的。
云如瑶打开纸袋,不由一愕,这么细的丝……是上面写的霓龙丝吗?
怎么样?程宗扬得意地说道:漂亮吧?
好长呢。云如瑶拿出袜子看了看,不解地说道:这么薄的丝,只能做窗纱的,怎么能穿呢?
你试试就知道了。程宗扬笑道:这可是号称女人第二层皮肤呢。爱美的宁肯不吃饭也要买一双来穿。
云如瑶将信将疑:男人为什么不穿呢?
这个……男人只有变态才穿吧。
这事儿解释起来太麻烦,程宗扬打了个哈哈,转移话题,没想到你算的这么快。说着他把那堆书递给云如瑶,笑道:这些书是给你的,你先看,我把你说的都记下来。
云如瑶不在意地放下纸袋。程宗扬要了张纸,记下云如瑶算出的结果。毛笔自己一直用不惯,但没有别的笔可用,只好赶鸭子上架;字虽然没错,但写得歪歪扭扭,有些不堪入目。
云如瑶起初觉得有些好笑,等他写到纸上却露出讶色:你用的是阿拉伯数字吗?
程宗扬停下笔,你怎么知道?
听说这种数字是从天竺传来的。因为记数方便,商人们私下使用,不知为何叫阿拉伯数字,平常很少有人用的。
程宗扬笑道: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