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记-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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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羽瞻的声音却听不出怒意:“今日带着可敦来与诸位相会,自是有重要的事情相商。”
下面只静肃了一会儿,便又想起纷纷议论声。终于,有某位酋长拱手道:“请可汗吩咐。”
“从今日起,不要叫朕可汗了。朕已经得到了郜林白玺,”他嘴角勾起的微笑既客气又冷淡:“朕是郜林汗国真正的汗了,同时拥有汗刀和白玺的无上君主。朕,会承袭之前诺延部诸汗的身份,成为‘大可汗’,直接统辖诺延部——这是诸位的父祖曾与朕的父祖说好的。”
我分明看到那些豪酋的神情滞顿住了。
依据我在郜林汗庭所看到的书册记载,白玺已经失传了很久了,至少从诺延家族最后一位大汗被羽瞻的曾祖父杀死时,白玺就已经不在了。
白玺是与汗刀同一等级的圣物。德穆尔家族得不到白玺,便是有那把汗刀究竟也不算拥有最高汗权——至少,诺延部因为他们没有白玺,是不服统治的。羽瞻虽曾被封为诺延汗,到此也不过是挂一个空衔,并未掌握实权。
诺延部仍然被之前的贵族们统治,因而叛乱频频,此时羽瞻说自己得到了白玺,便可顺理成章地接管诺延部。
可是,就这么说有用吗?倘若那些贵族翻脸不认人,随时都有可能发难,我的手心沁出细汗来,不禁向他靠近了几步。
羽瞻的脸色沉静如晴夜。轻轻击掌数下,便有一个随从上前,端出一个锦盒。
他打开盒盖,示意那随从将锦盒端下去给那些酋长们看。
我看得到,那里头装得便是我从延朝带来的白玺。心中突然很是不舍——我也知道,他给那些豪酋们看这块玺也不过是看看,对白玺本身没有一点儿损害,然而,这样的至宝却被羽瞻当作一场豪赌的赌注:赌那些豪酋会因为这白玺而放弃他们久有的自尊和骄傲,放弃旧日汗室的那些记忆,单膝跪下右手抚胸归顺于他。
能赢吗?我仔细观察他们的神情,那是惊诧与犹疑,但没有标识他们相信了的失落和不甘。
羽瞻那边有衣物的响动。他徐徐拍了拍汗服的前襟,坐在了案几边,手支膝盖,微笑着看那些贵族传看白玺。
他怎么那么镇定呢?
那些贵族的置疑来得很快。
“布日古汗是在哪儿拿到这玺的?”问话的是一位高鼻大眼的酋长。
“是她带来的。”羽瞻指指我:“忘了向诸位介绍。这是朕的可敦,诺延公主。”
我什么时候成了诺延的公主了?那些酋长也必有如此疑问,一个个瞪大了眼望着我们。
“大延皇朝的公主,不就是诺延的公主吗?”他解释得自若,另一名酋长却冷哼了一声,其他人脸上也有隐隐的不屑不满之色。
“哦?怎么?各位有意见?”他仍然笑吟吟的。
“不敢作战而逃到南方去的人,也配自称为诺延贵人?”那先前冷哼的人果然脱口而出,我心中怒意顿起,脱口反驳:“敢于用无休止的作战糟践百姓生命,最后被赶下汗位的人才算得上诺延贵人的话,敦德汗就不算了吧。如此本宫倒要怀疑您的祖宗是谁了,难道您不是敦德汗的后裔吗?”
敦德汗是诺延部兴起时的伟大君主,据说他英勇有伟略,善战却疼惜战士生命,多次有过以少胜多的战绩,是以无论是大延皇朝皇室还是郜林汗国这些倔强的贵族,都以敦德汗为圣,必年年祭拜。
置疑他是敦德汗的子孙,便是置疑他做诺延部贵族的资格。他气得说不出话,脸都红透了,身边另一人却接过了话茬:“胆小逃跑,难道这算是敦德汗的后裔该有的行为?”
“本宫的祖先可没有逃跑,只是不忍心内战耗尽国力罢了!至于谁胆小……”我看住他眼睛,殊不客气地一笑,突然从羽瞻腰边抽出汗刀,照着他劈了过去。
那人刀术很好,但汗刀乃宝钢精矿所铸,锋锐无匹,数招过去,那贵族的刀已经被我劈断。失了武器,他想从别人腰间拔刀,却每每被我逼回手去,左右支绌,不得不后退数步。
羽瞻见我占尽上风方站起身来,一笑道:“阿鸢,不得无礼,回来。”
我亦退了回来,方才动作剧烈,脸色潮红,几乎要喘不过气,却还是以嘲讽的口吻笑道:“这可是谁胆小逃跑了?”
那人的脸忽青忽白,竟突然抢过旁人的刀,朝自己颈上抹去。便在他动作之前,一道白影从我身边闪过,手腕一麻,汗刀已被人劈手夺去,恰好在那贵人割上自己咽喉之前斩断了那把夺来的刀。
“别立这就想死了么?”夺走我刀的人是羽瞻,转眼他已经将汗刀入鞘,笑得晏晏望着那意图自尽的贵人:“她不过是仗着这把刀好而已。你不是败在女人手上。败在汗刀底下,又不是什么耻辱。她这样无礼亦是因为见不得你们言语辱损延朝的皇室,就像你们的女孩儿也听不得人说诺延部当年虐待百姓一样。”
“……”那人的脸色仍是不断变幻,倒颇为好玩,终于,他闷闷道出一句谢可汗。
“说了不要叫可汗了。”羽瞻抬眼扫视其他贵族:“你们还有什么问题?还有谁要置疑这白玺?若是没有,希望你们能遵守你们的祖先留下的诺言,承认朕是大汗。”
“这白玺是真的。”终于,一个长相与父皇有几分相似的青年开口:“与我祖上传下的细节皆相符。”
此言一出,那些诺延贵人皆变色,看来那青年是他们的领袖。如果我没有猜错,他想必就是诺延部从前大汗的直系后裔。
“不过,”他抽出了腰间的佩刀:“布日古汗,我还是要违反一次诺言。我想与你比刀。若是你赢,我承认你是大汗,带头向你称臣;若是我赢,那么诺延部还维持原样,你可敢答应?”
“当然答应。”羽瞻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换上的是一种潜藏着难抑兴奋的肃穆:“在哪儿比?便在这帐前的空地可行?”
“自然可以。”那青年毫不犹豫地答应:“不过你不能用汗刀。否则我的刀被你砍断了还怎么比?”
羽瞻不答,只扭头对我一笑,脱下外氅摘下汗刀,一并甩给我,带头大步向帐外走去,那青年亦紧紧跟上。
我跟出帐外,此时天色已晚,四十多个火把环绕着一片平整的草场。二人皆面色肃然,两双鹰隼般锋锐的眼紧紧盯视着对方。羽瞻的刀松松地下垂着,挽起的半截衣袖下小臂线条却显出了他握紧刀柄的力量;那青年的刀尚未出鞘,手指看似无意地搭在柄上,却能从他脸上不时轻轻抽搐的肌肉上看出他亦不算轻松。
郜林人的刀法原以威猛刚烈见长,最适于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劈砍敌人,此时他们却均未骑马,个头也差不多高,这样的步战看来双方都没有占到便宜。
除了松油燃着的哔哔剥剥声,整个场地只听得到刻意压低的呼吸。
不知是谁的一声惊呼,伴着那青年突如其来的刀风,激得场边的火把忽闪明灭。
一开始羽瞻只是在抵挡,每一次危险的进击,他都在间不容发的一刻避开,两柄刀不时交击,发出让人心寒的铮铮声。
而如此缠斗半晌,那青年突然转换了目标,他一刀刀劈断场边的火把,我起初以为他只是误伤,后来才突然领悟,他穿的是褐黄色的衣袍,而羽瞻着白衣,一旦灯火尽皆熄灭,他看到羽瞻便比羽瞻看到他容易很多了。
我急忙拍手招来随从:“去,把灭了的火把点上。”
可是,还没等到随从跑上去点火,羽瞻便也发现了这件事,他放松了对自身的防备,反而去护住仅余的几根火把。那青年刀锋朝他一进,他只得倒退数步,险些摔出圈子。
幸他机敏,脚尖点地,便转回了身子落到圈中,衣袍却已让那人给割破了一角。那些诺延贵族们的喝彩本已要响起来,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此时火把又点了起来,两下交手却似平局了。我在外看得分明,那个青年所用的刀法却颇为眼熟,该是什么时候见过的。
是什么时候呢?他是诺延大汗的后裔……如电光闪过,我突然想起了冬珉与慕容朝比试时用的刀法。
他明明打不过我乱劈乱砍,和慕容朝喂招却是不落下风——这么说他虽怠于练习,但他的刀术本身该过慕容朝一筹。如果慕容朝也会用他的刀法,又为什么不以此与他对战?谦让皇子可不是慕容朝的作风。
如果他的刀法当真不是慕容朝教的,那会不会是诺延部使用过的?我的心脏开始狂跳。那青年的刀迹看在我眼里,记忆一点点苏醒,我甚至能预测到他的下一刀会从哪里砍过来。
可是羽瞻自己挡格亦游刃有余,我亦囿于规矩不能出声提醒,此刻的焦躁更胜于完全摸不着门路时万分。
不知时间过去多久,那两个在圈中转动激斗的身影依然不停,月亮却已经升到了半空。
认兄
似乎在一瞬间,两人又换了打法——那不再是比试,而是你死我活的较量。
我陡然心惊,从高床上站起,羽瞻并不想伤对方性命,而对方却似要杀他而后快,他束手缚脚,瞬间便处于下风。
“刀!”我脱口喊出,再顾不得什么规则不规则,我总不能看着他被那人杀伤吧!我喊的是官话,不晓得那些贵族听不听得懂,也不晓得羽瞻听不听得到。
他大概是没有听到,但手上的刀法亦变,那竟然就是刚才对方用的刀法。
那青年始料不及,顿时手忙脚乱。羽瞻的攻势更盛,刀口铺天卷地般闪起银芒,可是却不是朝着对方的身体而去,反倒攻向对方的武器。
方才那人使用这刀法时也是总与羽瞻兵器相交,攻向敌手自身的却没多少,难道砍兵器便是这刀法的奥义?
脑海中顿悟此事只需一瞬——需要可汗亲自与人一对一作战的时候并不多,其目的多是活捉对方大酋,这路刀法本就是仗着汗刀之锋锐,断对方手中武器,最终活捉对方的法门,而此时他们手上均没有汗刀,想砍断对方的刀几乎是不可能的。
也就是说,这样打只能双方僵持下去,最终两把刀都砍坏,也就比不下去了。
可是他们并没有约定平局该如何,难道明日再打吗?
圈子里响起一声奇脆的金铁交鸣,那不再是刀刃相交的声音,转眼间,羽瞻手上的刀竟然从中折断了。
他没了武器可如何是好?!我惊惧万状,但便在下一瞬,他将手中的刀柄掷出,打中那人的手腕。对方的刀也脱手飞出,啪的一声深深戳进了圈外的泥土中。
如是,二人皆赤手空拳,在圈子里如两条狼一般游走对峙,隔了如此远我也可以清晰看出他们的喘息幅度——该是很累了。
然而,他们却似乎在同一时刻扑向对方,又扭在了一处。
他们的手臂交缠,角力的同时亦不断以腿去绊对方脚步,这是郜林男人必习的摔跤之术。原本是经常见到的比赛,但此时看来竟然有惊心动魄之感。那些诺延贵族亦一声不出,看着火把照亮的一小片草地上两个狼击鹰搏的身影晃动。
想必他们都没什么力气了,脚下虽仍然沉稳,但手上的扭扯更像是一种试探,说不定现在哪怕是我上前一推,他们俩便都会跌倒。
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