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医卫-第9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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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定向得到朋友回应之后,与三位阁臣略拱拱手作别,转身就朝外走,高高扬起的头颅和清瘦的背影,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而王用汲和余懋学,这两位也像高渐离和樊於期一样,亦步亦趋的追随着他的脚步……
性情激烈的许国。沉稳大方的王锡爵,这时候都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是好。
许国当年和赵用贤、吴中行关系很好,在这两位因弹劾张居正而挨了廷杖之后,以玉杯犀角杯相赠,可现在已经彻底闹翻;王锡爵也曾与江陵党龃龉,所以前些年受江东之、李植等力荐而入阁,但他现在和申时行走得更近。反而和只会张嘴乱喷的言官们生分了。
却见申老先生看着耿定向大袖飘飘的背影,良久才拈着花白的山羊胡须,轻轻一笑:“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申时行的声音不大,听在许国和王锡爵耳中却好似黄钟大吕轰然作响,两人惊得对视一眼:难道这位申老先生……
御书房。万历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奏章上批红,最近这段时间朝局混乱,他也就比平日勤快了三分。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手持拂尘站在旁边,拿到御书房的奏章数量大增,也和他的处境有关,冯保、张鲸,连续两位权阉的倒台,让张诚心怀戒惧,知道陛下并不希望出现新的、有可能对皇权构成威胁的权阉。所以他行事小心翼翼,一切事体不敢专擅,稍微重要些的奏章司礼监那边就不动笔,通通拿到御书房请万历亲自批红。
固然张诚已达到了太监所能达到的权力顶点,坐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宝座,甚至在内廷的局势比张鲸更有利,因为张鲸还有他这样一位强有力的竞争者,等到他自己成为掌印太监,至少在几年内不会出现真正有威胁的挑战者。
可现在清流言官比过去十几年都闹得厉害。众所周知。清流和权阉简直不共戴天,看到作为前任的张鲸被文官们万炮齐轰的惨状。张诚越发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这个掌印太监做得也就不像几位前任那样威风凛凛。
不过,万历明显很满意,随着张鲸倒台,内廷二张的互相制衡被打破,如果张诚变得飞扬跋扈,颇具帝王心术的万历又不知该作如何感想了。
又批了一会儿奏章,万历丢下笔伸了伸懒腰,看了看姿态比往日摆得更为恭谨的张诚,笑着问道:“朕曾把江陵党这伙大臣通通赶走,记得似乎明发圣旨说过永不叙用……现在又下诏将他们起复,张伴伴,你说外人会不会认为朕食言而肥,轻视于朕?”
以前万历口中的小张伴伴,总算去掉了前头那个小字,因为现在只有一个张伴伴,不必再用大小来区分了。
张诚先是一喜,接着心头毕剥一跳,赶紧摆出谄媚的笑脸:“罢黜他们是陛下,起复他们还是陛下,正所谓赏罚皆操于陛下之手,谁敢藐视?且老奴听说雷霆雨露皆天恩,就算王尚他们,也不会有分毫怨言,只会感念陛下不计前嫌,从此竭诚尽忠以报效皇恩。”
既然陛下起复江陵党以制衡清流是大势所趋,张诚也就只能顺着说,免遭万历疑忌。
万历把他瞅了瞅,突然叹口气:“张伴伴以前与这拨老先生颇有点过节,朕这次……委屈你了。”
“老奴不敢!”张诚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不住声的发誓:“老奴虽与他们不睦,但陛下如今用得着他们,难道老奴还会从中作梗?”
“朕不曾疑你,起来吧!”万历呵呵笑着,亲手将张诚从地上扶起来。
看得出来,万历心情颇佳,张诚刚才明显言不由衷,便是万历故意要造成的效果——在张诚和江陵党诸重臣之间打下楔子。
当年倒江陵党,张四维是头号功臣,张鲸和张诚也出力不小,张诚与王国光、曾省吾之间颇有芥蒂,现在内廷的二张平衡被打破,万历正好借机重建旧党清流、江陵党诸大臣与司礼监张诚之间的三角平衡,而且这个平衡将会更稳固,只有九重丹陛之上的万历才能随心所欲的驾驭。
但万历并没有想到,此刻张诚心头想的却是秦林!
本来引秦林为奥援,就是为了对付张鲸,现在张鲸倒台,张诚做到司礼监掌印太监,已没有和秦林继续保持联盟的必要,可江陵党复起,诸位大人的手段非同小可,司礼监又露出颓势,张诚便不得不为自己盘算——秦伯爷和江陵党交好,将来或可从中转圜,看来双方的同盟关系不但不能放弃,还有进一步加强的必要啊!
正当御书房里主仆二人之间气氛微妙之时,从南边皇极门方向,传来了清晰可辨的哭声……
耿定向府中,旧党清流焦灼的等待着消息,年轻漂亮的侍女穿梭往来,将茶水换了七八遍,可就连往日最跳脱的刘廷兰,也只是抱着茶碗一口口喝水,额角密密层层的冒着虚汗,对侍女们正眼也不看一下。
“耿天台名望素重,就算申老先生也不得不顾虑三分,”李植轻轻拍着桌子自说自话,顿了顿又道:“天台先生此去,必定有所得,或可力挽乾坤,那就善莫大焉了。”
魏允中却没这么乐观,看法比较踏实:“漫说力挽乾坤,就是稍稍争回几分,那也是好的,勿以善小而不为嘛。”
“天台先生忠直耿介,真不愧为吾辈领袖啊!”羊可立摇唇鼓舌的赞叹着,故意冲着周吾正和刘体道,这两位是耿定向的心腹门生。
周吾正和刘体道相顾一笑,代表老师敷衍着诸位同道中人,唯有眼底偶尔流露出一星半点的嘲讽。
众人之中,只有顾宪成始终默默无言,皱着眉头思忖——他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但又摸不着抓不住,就好像明明知道前面就是无底深渊,偏偏不清楚到底在几步之后就要坠落。
“不得了,不得了!”守在午门外打听消息的吴中行,气喘吁吁的小跑进来,满头满脸都是热汗,激动得嘴唇直哆嗦:“天台先生和王、余两位先生,先到文渊阁指斥当道辅臣,继而前往皇极门伏地死谏,求陛下收回成命!”
轰的一下炸响,旧党清流像打了鸡血似的,个个激动万分,很有几个奋袖出臂,要抢着大喊一声“国朝养士二百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
“不妙,大事不妙!”顾宪成霍然而起,声色俱厉的道:“谁叫天台先生去的?此举必令亲者痛仇者快!赶紧请他老人家回来……”
来不及了!
耿定向伏在皇极门外痛哭流涕,王用汲、余懋学稍微落后一个身位,为了纲常道义将生死荣辱置之度外的道德崇高感,让他们自己把自己感动得无以复加,两眼通红,神情严肃,仿佛此刻已成为正义的化身,正在和无形的敌人做着殊死搏斗。
太监和值守禁卫们都把舌头一吐,多少年没见这阵势了,前番文官们倒张鲸,在午门外请命,这回又趴到了更内层的皇极门外,不知道下次他们是不是要冲到万历的寝宫里头?
御书房,万历憋得满脸通红,不住的绕着圈子,气急败坏的道:“不意嘉靖朝皇祖所遇之事,竟重现于今日!如此凌迫君上,还有丝毫臣节吗……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欺朕打不得他们廷杖……张伴伴,替朕磨墨铺纸!”
片刻之后,万历奋笔疾杨巍年老,多次奏请辞官回乡,准其所请,以原吏部尚书王国光代;兵部右侍郎出缺,原兵部尚书曾省吾能改过自新,着以左侍郎掌部务;王篆官复原职,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第一卷荆湖夏风1112章胸有成竹'
。x。om国本之争方兴未艾,万历又把江陵党旧臣起复,旧党清流震怖,京华烟云翻动,朝局扑朔迷离,内廷、外朝、勋贵、宠妃尽皆牵涉其中,唯独曾多次在朝堂倾轧里拨云弄雨的秦林秦伯爷,这次好像彻底置身事外,以南下督师为名早早离开京师,摆出完全从朝堂政争中抽身退步的姿态。
左都御史赵锦在致仕还乡之前,曾对友人谈及秦林:年不及而立,已官居锦衣都督武职一品,获封世袭伯爵、奉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为大明朝二百年罕有之异数。少年得志本非福分,恐情深不寿、强极则辱也,然秦伯爷竟能功成身退,于煊赫一时之际抽身退步远离朝争以保身家令名,非有大智慧、大毅力所不能也。
殊不知赵锦赵老都堂口中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秦林秦伯爷,此刻并不曾发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去国还乡之叹,也没有道不行乘桴桴于海的萧索孑然,而是在巨舰林樱号的官舱前甲板上惬意的吹着海风,翻阅张紫萱从京师寄来的书信:
天台数年间扶摇直上已隐为清流泰山北斗,皆赖秦兄之力,言辞极为感激……依小妹之计,以旧党清流行嘉靖朝大礼议故事……万历尽起江陵党故旧,王、曾等世叔陆续抵京,皆言今后唯秦兄马首是瞻……张司礼亦遣其侄前来存问……
原来京师这番风云起落,尽数操于秦林和张紫萱之手!拨云弄日,瞒天过海,愣是把万历和衮衮诸公装在黑布袋里打了闷棍。
恐怕万历做梦也想不到,他自以为布局精妙,支撑朝局的三大柱石,旧党清流、江陵党能臣干将和内廷司礼监的首脑人物,都与秦林暗通款曲……
“哈,口口声声秦兄、小妹。还是当年相府千金的口气嘛,郎情妾意的,好叫奴家吃醋么?”
五峰船主、瀛州宣慰使金樱姬伸着柔软修长的脖子,看秦林手上那封信的字句。她双手撑着舷侧的栏杆,上半身向前倾斜,令不算大的胸部显得更加饱满,纤细的水蛇腰往下塌着,和挺翘的臀瓣一起构成了迷人的s型曲线。
美得祸国殃民的金樱姬。投向秦林的眼波仿佛带着整座东洋大海的水汽,微酸的语调里藏着无尽的魅惑,单是樱桃小嘴里吐出的软软甜甜的“奴家”两个字,便能像炮弹一样击碎任何男人的雄心壮志。
除了秦林。
尽管在金妖精的魅惑下也有那么片刻的失神,但他多了一层征服者的自信,不会患得患失、进退失据。于是很快就笑起来。在她挺翘的臀瓣上重重拍了一掌,附到耳边低语:“小妖精,这话你敢和紫萱去说?”
“奴家不管嘛,上次在缅甸,你个狠心的小冤家,也不来会会奴家,哼,现在你落到奴家手里……”
金樱姬掩口咯咯娇笑,瞧着秦林的眼神儿是媚媚的、坏坏的。活像刚偷了鸡蛋的小狐狸。
秦林哀叹一声:“自然任你予取予求。”
不远处,为金宣慰值守官舱的侍女站得腰身笔挺,个个目不斜视,但海风隐隐约约把金樱姬和秦林的谈笑送了过来,姑娘们听得面红耳赤,那些早年追随金船主的且罢了,新近遴选的侍女就惊讶万分,看着秦林在夜空下挺拔的身影,简直像看到了某种奇迹。
继承乃父五峰船主的赫赫威名。受朝廷封为正三品瀛州宣慰使。率旗下船队纵横东西两洋所向无敌的金樱姬,无疑是少女们心目中的偶像。她出事公道,执掌五峰海商无人不服,她威严凛然,为了维护海上秩序,常把抓住的海盗挂在船底喂鲨鱼,沿海渔民甚至传言,她就是天妃娘娘的化身,庇佑这一片海疆。
偏偏就是这位金宣慰,今天在秦林面前变成了小鸟依人的美娇娘,尽显你侬我侬、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柔情蜜意,怎不叫新晋的侍女们惊掉一地眼球?
那些早年就追随金樱姬的侍女则习以为常,正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金长官遇到秦长官就没了脾气,这是肯定的嘛。
倒是有件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