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2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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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年县试、京兆府试、尚书省都堂省试、吏部关试……甚至就连芙蓉园中那场探花筵也丝毫不例外,但凡杜士仪参加要排名次的盛事,无不是被其豪取第一,这一届的制举难道也会是如此?
尽管就是他当年点了杜士仪万年县试第一,此时此刻,他也丝毫不敢摆前辈的架子,办好了所有事宜,他亲自把人送出去时,却终于忍不住问道:“杜郎君莫非对兵马军略也深有见解?”
“郭少府高看我了,只是如今边隅未静,兵旅时兴,我此次北地之行深有感触,故而勉力一试制举而已。”
见杜士仪说得谦逊,郭荃少不得打了个哈哈预祝来日顺遂之类的话,等到亲自把人送出了县廨大门,眼看杜士仪和一行从人上马离去,他方才立时把此事报给了留守的江县丞。不消多时,万年县廨上下就都知道了,一时众说纷纭。等到政事堂的吏员分别将此事报给了张嘉贞和源乾曜时,两者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张嘉贞冷笑一声随手丢下手中的公文道:“既然他要应制举,那这授官就暂时搁置了吧!倘若他此番落第,那前事是否为真,还有待商榷!”
源乾曜却是笑眯眯地对面前那个垂手而立的令史说道:“杜十九郎一旦上了试场,那便是场场告捷,如若此番再得头名,那可就是货真价实的杜三头了!”
然而,被别人津津乐道的杜士仪,此时此刻却来到了辅兴坊玉真观门外。尽管他眼下最想去的,是对面的金仙观,但他毕竟和金仙公主没有那样熟络的关系,因此不得不按捺住心头思绪,让赤毕上前通报了一声。不多时,他就只见自己极其熟悉的霍清含笑迎了出来。
“杜郎君前日就回来了,却今日才来见贵主,是不是太怠慢了?”容颜殊丽的她如今看上去更多了几分成熟的娇媚,行礼过后便如是打趣了一句,等到侧身引路时,她便低声说道,“不过今日杜郎君还真是来得正好,金仙贵主带着弟子来见贵主,此刻相谈正欢呢。”
金仙公主正在这儿?还带了弟子?
杜士仪心中一动,连忙随便找话头敷衍了霍清对自己北地之行的那些问题,等到了那座他来过多次的小楼前,穿过九曲十八弯的木桥,又登上台阶脱鞋进入了堂上,他便看见了那相对而坐正在手谈的一双丽人。从前他依稀只觉得金仙公主比玉真公主更加丰满,然而时隔将近一年再次相见,他就只觉得玉真公主的脸上仿佛更多几分艳丽和妩媚,心中不禁一动。然而,他的目光须臾就被金仙公主身后的一个道装女郎完全吸引了去,却只见她极其迅速地往自己脸上一瞟,微微一笑便收回了目光,复又眼观鼻鼻观心肃立不语。
“拜见二位观主!”
“杜十九郎,你可真够无情,回京之后不来见元元和我,径直先躲回了樊川!”金仙公主嗔怒地先开了口,见杜士仪笑着解释此前和王家兄弟久别重逢痛饮了一场,结果不合宿醉,她便往玉真公主脸上瞥了一眼,随即笑道,“若你不是去见王十三郎,元元决计要晾上你两天。不过既是你们两个状元郎相逢痛饮,元元也就无话可说了。”
玉真公主不想金仙公主竟在杜士仪面前也如此无遮无拦,面上顿时有些不自然,但旋即便若无其事地借着喝茶遮掩了过去,根本不接这话茬。倒是金仙公主后另一名女冠有些冒失地开口问道:“今岁省试不是明日才发榜么?”
“即便明日发榜,王十三郎众望所归,观主这话算得上是最好的吉言了。”杜士仪见那女冠自悔失言,低垂下了脑袋,而玉真公主却只眯了眯眼睛,他便笑着岔开了这个话题,“好教二位观主得知,我刚刚从万年县廨而来,闻听朝廷又要开制举,我便自不量力呈报了上去。”
“哎呀!”
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本还思量着要问杜士仪所谓的命中克贵妻之事,乍然听说此语,一时都吃了一惊。紧跟着,玉真公主便抚掌大笑道:“好,好!你这个试场的豪雄又要下场,只怕是今岁和你同场较技的都要捶胸顿足了!只可惜王十三郎于军略之事着实兴趣不大,否则我真想看你二人真正比试一场!”
“不管谁人输了,元元你恐怕都要扼腕叹息吧?”金仙公主再次打趣了妹妹一句,却也对杜士仪再应制举信心十足。询问两句之后,得知是杜士仪才听说朝廷下了制举的制书就心动应考,她想了想却又笑吟吟地说回头送你几部兵书,等又闲话了几句时,她突然饶有兴致地问道,“对了,今日王十三郎未至,杜十九郎你此前离京已近一年,未知可有新曲否?”
提到新曲,杜士仪不动声色地再次一扫金仙公主身后众人,却是和王容那两道目光碰了个正着。他微微一笑,随即才点了点头道:“确实偶有所得,然而军旅悲音,此刻奏出来不免引人落泪,却有一首由琴曲改编的琵琶曲,不知二位观主意下如何?”
琴乃雅曲,琵琶乃俗曲,即便宫中这些金枝玉叶不少都会弹拨古琴,然则多数都更喜欢曲调更多样更明快的琵琶。此时此刻,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自然异口同声地吩咐奏来,霍清又连忙去取了玉真公主常用的琵琶,送到杜士仪面前时又低声笑着说道:“这是王十三郎常用的。”
“多嘴!”
玉真公主这一声叱喝话音刚落,就只听杜士仪手下试了几个音之后,立时重重划落,那一声清鸣让堂上一片寂静。尽管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曾经听过杜士仪的琵琶,但此刻那不同于以往那些激烈高亢,或清心宁神的曲子,这一曲的初始却是清脆圆润,仿佛带着一种淡雅的乡间幽香,让人不得不沉醉其中。而对于心有所感的王容听来,她却只觉得随着那优美的曲调从杜士仪手下宛转流出,眼前依稀浮现出上元日的初见,大安坊野梅前的笑谈,山第设宴时的随兴闲谈,一时竟是有些痴了。
等到曲调一转,倏然间变得苍茫而又悠远,她一时记起了那时飞龙阁上登高俯瞰时,乍然听到邀约时的心怀激荡;然而,在曲音倏忽时快时慢,高低错落有致的时候,她不禁又忆起了蓟北楼上听到杜士仪表白时的不可置信和心如鹿撞,用那不是回答的回答答复时的期待,得到回应时的千般滋味……随着这一曲的婉转铺陈,她不知不觉就紧紧咬住了嘴唇,完全明白了这一曲的深意。
这曲调虽能隐约听出那首琴曲的影子,但更加别具一格……所幸她习过琴,亦通音律曲调,否则兴许还听不出端倪来!而且,他竟然为此编造出了那所谓克贵妻的鬼话,他分明知道,如此一来,不但尚主,而且那些王侯公卿之家,全都不会选择如此一个女婿!
不但是王容,就连玉真公主听着这一首曲子,也微微有些恍惚。初见杜士仪时,他还不过是区区京兆杜氏旁支子弟,籍籍无名,如今却是名声赫赫,即便不能说是功勋彪炳,但一候选的寻常前进士,却也再难企及。而曲调激昂时的那种急鸣之音,让人深究时便能觉得心中悚然。若按照民间俗语,非池中之物,大约便是如此了!尤其是那种温情脉脉却毫不含旖旎的韵味,分外隽永。
怪不得人都说千金易取,知音难求!
一曲终了,心境最最平淡的金仙公主方才长舒了一口气,含笑问道:“杜十九郎,不知此曲何名?”
杜士仪将琵琶交给了一旁侍立的霍清,这才欠了欠身:“此曲便是从昔年司马相如那一曲《凤求凰》改编得来,自然名曰……《凤求凰》。”
☆、250。第250章不求贪欢,护短师兄
无论玉真公主,还是金仙公主,都不会认为杜士仪在这种场合弹奏这一首《凤求凰》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在最初的愣神过后全都大笑了起来。而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洒脱地笑道:“其实,这《凤求凰》的辞倒是一直流传世间,琴谱却是早已失传了,我还是当年在草堂拜师求学的时候,方才从三师兄那儿看到过他抄录的琴谱,虽则残缺,但我一时意动,也就记了下来。这一程常常风餐露宿,再加上奚地自有一番野趣风光,不知不觉就补完了曲子。若有贻笑方家之处,还请二位观主宽宥。”
“哪里哪里,只是坊间薄幸儿要去糊弄良家娘子的时候,又多了一手利器。至于那些酒肆妓家,怕是也要流传开来了!”
金仙公主随口打趣,杜士仪却是摇了摇头道:“此曲不同于他曲,虽则我命薄福浅,姻缘不遂,但这一首曲子不会谱曲流传,他日定会留给妻子。”
此话一出,玉真公主顿时想起了王维为自己所谱的那几首曲乐,心神竟是一阵恍惚。而金仙公主亦是眼眸迸发出了少有的神采,欣然点头道:“杜十九郎果然和别人不同!今日能听得你此曲,也是我们有福了。”
见王容已是不得不低头垂目来掩去面上兴许会有的激荡之色,杜士仪便词锋一转道:“对了,金仙观主今日怎的带了这么多弟子出来?”
“都是最近新从我修道的女冠。”金仙公主懒懒一笑,回头扫了身后这六七人一眼,目光便落在了王容身上,竟是含笑招了招手道,“玉曜,你过来。”
等到王容上前行礼过后,依言在自己身边跪坐了下来,金仙公主方才笑道:“她在家中常有那些贵介子弟骚扰,因而便投入我门中修习道法,我便为她起了道号,名曰玉曜。那些道典她诵习得比谁都快,活脱脱又是一个崔九娘。可惜了,若是九娘不是身有丧服,和她在一块也能有个伴。”
“原来是王娘子。”杜士仪笑着微微颔首,随即开口说道,“幽州一别,没想到一回长安就再次相见了。”
听得杜士仪和王容竟然相识,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顿时大为惊异。这时候,王容方才欠身答道:“之前多谢杜郎君相赠家父那一首《琉璃赋》,只是家父只做琉璃,鲜涉别家,所以只能教杜郎君失望了。千宝阁主人博涉诸行,确是比家父更好的人选。”
既是生意上头的往来,两位公主一时释然,就连对金仙公主特意把王容叫上前,一时心中不满的其他女冠,此刻也都舒了一口气。毕竟,王容只是为避贵介骚扰而栖身金仙观,和她们之中大都出自王侯公卿的情形截然不同。身为女冠,不仅可以不受礼法限制自由自在地生活,而且倘若想还俗亦是随时可行。因而,哪怕杜士仪言说命中克贵妻,这让长安城中多少金枝玉叶为之黯然神伤,她们却浑然不在意。
不能天长地久,难道就不能求一晌贪欢?
于是,等到金仙公主一个一个把她们叫上前引见给玉真公主,一时团团跪坐身侧,她们有的对杜士仪巧笑嫣然,有的则在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说话时不动声色穿插其中妙语连珠,也有的干脆直截了当故作对河北风情感兴趣,大胆地和杜士仪搭讪……然而,杜士仪的态度一直是谦逊而矜持,到最后还是重新开始手谈的玉真公主懒懒撂下一句观棋不语,她们方才止住了聒噪,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杜士仪小坐片刻含笑告退离去。
杜士仪这一走后不多久,王容便借故要回家中一趟,请了金仙公主允准悄然离去。至于其他女冠们则想着玉真公主比金仙公主更常常入宫,不得不强自耐心地旁观这二位金枝玉叶下棋,至于腿麻不耐等如是种种,却是谁都顾不上。入观修道固然轻松,可不帮父兄做一点事情,家中难道白养了她们?
“娘子,娘子?”
听到白姜的呼唤,因为那一曲《凤求凰》而心情久久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