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惊春-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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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简上得楼去,苏净已为他起好一盏茶,躬身道:“少宫主。”
苏简目光凝聚在杯中沉浮的茶叶,淡淡地说:“这一路上,遇到三个不要命的。”
苏净道:“五虎帮在南武林,也算有头有脸的门派。品茶会那天,我们废了孔五爷,想来会惹得五虎帮报复,少宫主不必放在心上。”
苏简唇角微微一动,本欲说什么,又将话头咽下去,转而问道:“白尤歌呢?”
“打过招呼了。”苏净道,“她说会跟云过山庄提起那个尹绪公子。”
苏简点了点头。窗外黄昏灿然,霞光映入他琥珀色的眸子,闪现出一丝清冷锋芒:“那就静观其变吧。”
苏净站起身,本欲回自己房中,可他犹疑一下,又有些担忧地转头:“少宫主暮雪七式的四重关卡才刚刚闯过,山野客栈潮气太重,不宜久居,不如再赶一程路,去到常西城……”
“不必。”苏简道。他转头瞥一眼青竹榻,清清淡淡一笑,“又不是没过过苦日子。”
第07章(修)
因不打算在雨前镇留宿,江少侠连着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回到云过山庄,他已是累极,倒头就睡,一直到这一天午过才起。
醒来后,江展羿精神头甚足。听到屋外隐有话语声,他一个鲤鱼打挺起了床。
屋外,姚玄三人正坐在石阶上打趣。
胖三见了江展羿,吆喝一声:“老大,折腾三天撑不住了吧?”探过头,做出好奇的样子,“来,跟胖爷说说春宵一刻滋味如何?”
江展羿笑骂一声“滚”,也在石阶上坐下。
姚玄道:“庄主,白尤歌那便接上头了,说是愿意跟我们走。”
江展羿怔道:“这么顺利?”
齐寿道:“但白姑娘有一个请求,说是让我们再帮她救几个人,其中一个,是一位小公子。”
胖三大惊:“小公子?!白美人不是一直喜欢老大吗?怎么这么快就另瞧上一个?!”
江展羿伸手糊了胖三后脑勺一巴掌,对齐寿说:“成,无论如何,先把她从添香楼带回来。”
齐寿点头。四下望去,又迟疑起来,“庄主,怎么这一整个下午,都没瞧见呆哥?”
呆哥是江少侠养的一只乌龟。乌龟中,也有灵龟,通晓人的性情。
江展羿小时候捡到这只乌龟时,因它目光呆滞,遂起名为呆哥。谁知呆哥却是头灵龟,因江展羿对它有恩,它平日粘他粘得紧,换了旁的人,皆是六亲不认。
此刻,江展羿也朝四周望去,一边琢磨:“这些日子,我倒真没怎么见到它。”
胖三无所谓地接了一句:“呆老大是公的嘛,指不定钻去哪个水塘子找龟姑娘了。”
“还是找找吧。”姚玄站起身,“呆哥除了庄主,可是什么人都不认得,怎么会……”
四人正在院里找,却听院子口一人狐疑道:“哟,你们四个这是在干什么呢?”
胖三瞧见泰婶,打趣道:“泰婶儿,呆老大私奔了,你快帮我们打听打听,这是哪家龟姑娘干的。”
泰婶一愣,随即笑起来:“可不是跟一姑娘跑了么?”
四人同时抬起头来。
泰婶朝庄外努努嘴:“展羿不在那几日,可不就是阿绯喂小呆吃东西,时不时还带它去河边遛弯。”
四人怔住,思及呆哥平日六亲不认的架势,不由面面相觑。
庄外小河流,河水浅而湍急。
呆哥趴在山石上,暖洋洋地晒太阳。唐绯卷起裤腿子,弯身在河里摸索。摸到小鱼虾,便喂给呆哥。
远望过去,一人一龟甚是喜乐。尤其是呆哥,一见鱼虾,彻底忘我,龟脖子伸得老长,生怕吃不到。
江展羿四人赶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副场景。
唐阿绯折了榴花,戴在耳边。榴花火色,夏日艳阳,还有水珠子清浅晶莹,说不出的美。
觉察到有人过来,她直起腰,兴致勃勃地冲江展羿他们招呼:“猴子!安和小哥!”
江展羿心头咯噔一跳,仿佛弹刀的铮然声。
唐绯又从水里捉出一尾尺来长的鳜鱼,一脚深一脚浅地往河岸走,一边乐呵道:“猴子,我给你捉了一条鱼,明儿个我亲自烧给你!”
她这会儿赤足立在水中,泉石上,四处是滑溜溜的青苔。江展羿看她一眼,又看了看那青苔。犹疑片刻,挽起裤腿也下了水,伸出手臂。“你扶着我,省得待会儿栽跟斗。”
姚玄见状,微感讶异。小河水冰凉,而江展羿的左腿,还是少碰凉水得好。
到夜里,山庄的兄弟都睡了。练武场四周寂静,只有铮铮刀吟,鸣响不绝。江展羿反手一招“抽刀断水”,刃光劈出蹭蹭浪潮。下一瞬,他腰身一旋,右脚踩踏,欲攀上高树。怎奈左腿忽地一阵刺痛,他闷哼一声,半跪在地。
“庄主……”不远处,姚玄见状,不由轻呼一声。
他走近,摇摇头说:“庄主不必操之过急。葛大夫明日便可上山。庄主的腿疾由他诊治,定能有所好转。”
江展羿也是好脾气,听了此言,心中略得安慰。他纵身从树梢上摘下一枚果子,在手里抛了抛,想起一桩事,便露出喜悦之色。
“也好,等腿伤好一些,我便去江南看爷爷。这两年没回去,也不知苏州城变成了什么样。”
姚玄笑道:“欧阳老先生太淡泊,前几封来信,无非提些江南旧事。倒是最近一封,说起仲春时节,邻家吹锣打鼓讨媳妇儿之事。也不知老先生是否想,庄主你也到了婚娶之龄呢。”
江展羿愣住。
姚玄又笑:“对了,方才我来寻庄主,见到阿绯姑娘也躲在一旁看庄主练刀。奇怪的是她一瞧见我,便遮遮掩掩地跑了。”
姚玄说这话的意思,大抵是女儿家的心事谁来猜。
江展羿一贯粗线条,听了这话,也未往深处想。但一思及来年春江水暖,自己可以去江南探亲,江展羿心中便有说不出的欢喜。
世间诸事,许多时候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历来有句俗话,叫做乐极生悲。而第二天,江展羿便应了这句话。
翌日午过,太阳缩到云层后。天边霎时风起,乌云涌动。疏忽又是一场暴雨。
急雨匆匆,来得快也去得快。
江展羿推开窗,偷得浮生半日闲,葛大夫便也到了。
依循惯例,葛平仍是先为江展羿施针。然后燃了烛火,将短匕在火上烧烫,又在他腿肚子处开了两道口子来放死血。
等了片刻,却不见血水流出。葛平看了江展羿一眼,叮嘱了句“忍着点儿”,便推压起他腿上的肌肉来。
放此时,才有血慢慢渗出。血偏冷,带着一丝寒气,颜色发黑。
葛平拿碗将血接了,看了一会儿,摇起头来。又重新将短匕烧烫,开了几道更深的口子。如此反复多次,其过程自是剧痛无比,不必赘言。
待葛平把伤口包扎好,江展羿已是行动不得了。葛大夫指了指角落里的拐杖,说道:“这些时日,你若不便,就先杵着拐吧。”
江展羿愣了一下,点了点头:“那我的腿……”
葛平长叹一声:“江公子的腿伤委实蹊跷,老葛已尽全力,也不过是缓解三分,而回天乏术了。”
江展羿听到“回天乏术”四个字,猛然僵住了。
过得好半晌,他睡下眸子,低声地问:“葛大夫的意思是……”
“还是那句话,这世上若无高人相助,江公子的左腿,至多能用三五年,此后,大概会……废了吧……”
那一头,江展羿听了这话,却没有动静,只是扣住榻沿的手指,微微一颤。
葛平收好药囊子,往屋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江公子习武之人,腿若有疾,如文者眼盲,歌者喉伤,只是,江公子若能看开,还望听老葛一劝。”
“葛大夫请说。”
“公子的腿疾,是毒药所致。毒素现下虽未扩散,但到了日后,却也难说。还望公子能丢车保帅,等入了冬,将这左腿……截了……”
屋角烛火忽地爆了一声,四周却更静了。
江展羿似乎没听清,他的喉结上下一动,愣然问道:“你说……什么?”
“不过若江公子还存留一丝希望,也自可去寻访高人医者。也许在他人眼中,江公子的腿疾不过小病症,是老葛见识短浅罢了……”
江展羿听了这话,不由抬头。良久,他的嘴角扯出一丝轻微的,自嘲的微笑:“葛大夫说笑了,蜀西千里,葛大夫的医术,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葛平走了以后,江展羿又在屋内静坐良久。脑子里,不断回荡着葛平先前的话语。
——江公子是习武之人,腿若有疾,如文者眼盲,歌者喉伤,只是,江公子若能看开,还望听老葛一劝……
——还望公子能丢车保帅,等入了冬,将这左腿……截了……
这条左腿对自己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江展羿想,许是还盼着能为云过山庄百来号弟兄糊口,还盼着有朝一日,带爷爷一起,踏遍江南烟雨,大漠风沙。
可此刻呢,他的目光却只能落在角落的拐杖上。
屋外有山间鸟鸣。风声里,还有弟子们练武的呼喝声。
而在这一方屋内,江展羿却锁着眉头,吃力地将拐杖杵在腋下,推门而出。
唐绯今日心情好。昨日活捉的鳜鱼,今天就剖腹去鳞。加水加料炖了半日,鱼汤鲜而美味。
唐绯等不及晚膳,就盛好一碗汤,给江展羿送去。可她找遍整个山庄,才在昨日的小河流处看到他。
唐绯没能瞧见倚在一旁大树边的拐杖。她一见江展羿,便兴致冲冲地喊了声:“猴子!”高兴地沿着河道跑下来。
将手中汤碗往前一递,唐绯兴奋地说:“猴子,快尝尝。”
江展羿一愣:“这是什么?”
“我炖的鱼汤,你快尝一尝,已经不烫了。”唐绯捉起勺子,在汤碗里舀了一舀。一边喂给江展羿,一边又有模有样地哄他,“你快喝一点儿。喝了这个,你不但身体好,腿上的毛病,也能好起来的。”
江展羿听了这话,心中一刺,皱眉偏过头:“拿走,我不想喝。”
唐绯一呆,只当他是不饿,又将汤勺与他递去:“那你尝一点,就一点,我做了一下午呢!”
江展羿避之不及,本想站起身来。可他左腿一用力,便是一阵剧痛。他皱起眉头,烦躁地挥开手:“你烦不烦啊?我说了我不想喝!”
这一挥手,唐绯却没能躲开。汤碗砰然落在地上,鱼汤溅开来。
唐绯怔住了。江展羿也愣了,过了一会儿,他喊了声:“狐狸仙……”
可唐绯没有理他,只是沉默地蹲下身,将碎瓷片一个一个收起,拿到河边清洗干净。
江展羿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一阵,又轻声道:“狐狸仙,我……”
唐绯回过头来。她的眼里有委屈的神色,唇角动了动,很是生气的样子。
“你冲我嚷嚷什么啊?”过了半刻,她嚷道,“我、我要不是昨晚偷看你练功,觉得你腿伤挺严重的,我至于辛辛苦苦熬汤给你喝吗?!”
她抿了抿唇,连声音都发干了:“我老三叔说,习武之人,可以没有眼,可以没有手,可一定得有一双腿。你如果——”
“够了!别说了!!”江展羿心头一股闷气压得他几乎窒息,仿佛只能吼出来。
“我偏要说!”唐绯道,“我懂医术的。你的腿,不过是经络的毛病。如果好好爱护,不久以后就可以复原。可你、可你要是不管它了,日后残废了怎么办?日后走不动了,连你的刀都舞不起来了,又该怎么办?”
江展羿听了这话,彻底愣住。
方才心头还有怒火,还有不甘。可现在呢?现在连怒火也没了,只觉得对自己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