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惊春-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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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直未曾出声的穆情忽然道:“三年前,苏简曾在暮雪宫给我看过九冥阵的残页。他与我说,那份残页,他从京城姚家的后人手中得来。”
换言之,京城姚家的后人,应当逃脱了当年的大劫,还活在这个世上。
姚玄的面色沉静如水。
而苏净握紧拳头,看向窗外斑驳的秋光。
离开素服,已是黄昏时分。苏净送姚玄走到街口。街口有往来的人烟,青石板道水渍沥沥,姚玄顿住脚步,道:“苏堂主,送到这里就好了。”
苏净抬头望向姚玄,欲言又止,默了许久,他终是只说了几个字:“姚先生保重。”
语罢,他便回转头,朝苏府的方向走去。
姚玄看着苏净的倒影在薄暮中拉长,心中微动,不由开口轻唤了声:“有贞。”
第57章
苏净的背影僵了。
他立在夕阳下一动不动,青石道斑驳,老旧的粉墙夹着这条甬道,仿佛没有尽头。
而十数年前,他便是在这样的深巷窄弄,与家兄姚轩道别的。
那年的京城姚家有灭门之灾。
大难临头前,一衷心老奴的两个儿子愿代替姚家儿子上刑场,如此可保姚轩与姚净的性命。
弟弟姚净从小习武。都说习武的人太刚直,不如读书人的脑子会转弯。当时的姚净宁肯一死,都不愿他人因自己毙命,故而他是打心眼里看不起选择苟且偷生的家兄的。
姚轩拜别了家人,前往西蜀之地避难。
姚净以为,这一别便将是一世。然而,到了行刑的前几日,他忽然害怕起来,留了一封血书,带着京城姚家最珍贵的东西——九冥阵图的残页,只身逃往江南了。
在江南,遇上刚刚痛失至亲的苏简,从此姚净更名为苏净,开始另一段人生。
其实这些年来,苏净不是没有找过家兄。
姚轩的下落太容易打听了——姚轩更名为姚玄,表字却和从前一样。跟了江展羿在云过山庄扎根,于是从文亦从武,慢渡十数年光阴。
但苏净从未想过兄弟相认。
他的心里头有个结。
从前他嘲笑家兄贪生怕死,可事到临头,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长靴仿佛被灌了铅,回头的这一刻,足下有千斤重。苏净看向姚玄,熟悉的眉眼,是这个人世间,自己最亲的人。
“那年我逃到江南,才打听到姚家满门、满门抄斩的事。”过了好一会儿,苏净艰难地开口,“没听说有什么异样,可能是孙伯家的小果子,代替我上了刑场。”
姚玄听了这话,知道他还心存愧疚,便道:“都过去了。从前发生的事,没办法再做改变。只要如今知是非,明得失就好。”他淡淡一笑,又问,“今后有何打算?”
苏净道:“跟着宫主。”顿了顿,说道:“十几年了,早把青衫宫当做自己的家。”
“这就好。”
“……那你呢?”苏净微一蹙眉,问道。
姚玄笑得安静:“自也是留在云过山庄。你我如今各为其主,知道你安好,我便也放心了。”
晚霞不知何时褪却,浅淡的暮色,如同江南温吞的雾气。
都说相见欢,相见欢,可知有一种重逢,并非是欢愉的,故人相见的结果,不过是在提醒着彼此过去再回不去罢了。
这样也挺好,姚玄想,是谁说相守才好?这世上,有一个亲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为自己牵挂,也是莫大的福气。
江展羿三人是在武林英雄大会的前一日回到苏州的。回程的路上,三人一路畅通无阻,甚觉蹊跷。等到了苏州见到苏净,才知是东崛门中内乱,自顾不暇。
这几日,苏净一干属下颇为干练,已将打听来的消息与流云庄接洽。穆惟给的回复,是让江展羿和苏简放心,他自有法子保住武林盟主之位。
关于萧家欲利用九冥阵的消息,苏净却未透露给任何人,只在苏简回到苏府后才略略提及。
哪知苏简听了这个消息,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仿佛萧家的算计早在他意料之中。
隔日,便是武林英雄大会。因流云庄和东崛门的冲突,这日武林英雄会的地点非是选在流云庄外的天台山,而是改成了飞鹰阁。
虽是寒意沁人的深秋季节,这天的日头却很盛。才是辰时,飞鹰阁内人头攒动,想来是许多武林英豪已经到了。
这也难怪,江南流云庄坐镇江湖近百年,历来武林盟主都跑不出这座庄子。此番穆惟声名不保,这年的武林盟主之位,还指不定花落谁家。真是让人想不好奇都难。
辰时三刻,飞鹰阁阁主章巡将必要的形式走了一道,武林英雄大会便正式开始。
决胜台上立着的三人分别是这年武林盟主的候选人——流云庄穆惟,暮雪宫于梓沉,以及东崛门仲千乔。
按照以往的规矩,以武功决出三个候选人,便不再进行比试,而是以三人在江湖同辈中的声望,素日的德行,进行投票选举。
但今年的情况却稍有不同——
斩水堂灭门并非小事,而凶手江展羿,苏简,唐绯,又与江南流云庄有紧密的瓜葛。哪怕江展羿三人以当众起誓与流云庄脱离干系,仍不能保全穆惟能“出淤泥而不染”。
是以,仲千乔便借此打击穆惟,想要剥夺他作为盟主候选人的资格。
决胜台上秋阳普照,寒风猎猎。
仲千乔声如洪钟:“我东崛门斩水分堂灭门,是一月前的事,如今三位凶手还在场,穆庄主你既是他三人的兄长,想要把干系撇得一干二净,未免太异想天开了些。”一顿,他又举目环顾四周,抱拳道:“诸位,一个能担得起武林盟主之位的人,武功盖世还是其次,但他的德行,品性,却一定要经得起考验。若不取消穆惟参加武林英雄会的资格,难道我们今后,要以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马首是瞻吗?!”
仲千乔这一番陈词说得慷慨激昂,在场众人听了,无一不哑口噤声。
很显然,目前的局面已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仲千乔再一次环顾四周,声调放平了三分,像是成竹在胸,“章阁主,那么此事便交由您定夺了。”
飞鹰阁的章巡是个老实人。
他一方面不敢违逆江湖众心所向,一方面又不敢得罪流云庄,支吾了半晌,只好吞吞吐吐地开口:“穆少庄主,你看……”
穆惟知他为难,点了一下头,意示不必再说下去。
他往前两步,定定地看着仲千乔,忽然一笑:“那么仲门主是以为,穆某亦参与了斩水堂灭门一案了?”
仲千乔道:“这一点,仲某不敢肯定。但是,哪怕穆少庄主是清清白白的,做出这桩事的三人,也与少庄主,与流云庄脱不了干系。倘若让流云庄来引领江湖,岂非让后人看了笑话?”一顿,他忽又反问,“还是说,穆少庄主愿意当众处决苏简三人,以明自身清誉?”
这话分明是给穆惟下了个左右为难的套子。
谁知穆惟听后却不惧不恼,而是道:“斩水堂灭门一案,乃是江展羿苏简与岭南萧家的恩怨所致。江湖事江湖了,自当由他们自己解决。莫说我没资格处决谁,怕是连仲门主你,也不过是个旁人罢了。”
穆惟将仲千乔一堵,不等他接话,又将语峰一转续道:“诚如仲门主所说,苏简是穆某的妹婿,穆绯更是穆某的妹妹,这样的亲缘关系,是无论如何也撇不开的。故此穆某愿意为他们担待斩水堂灭门的罪过……”他举目看向在场英豪,笑得淡然,“退出,武林盟主的角逐。”
此言出,满场哗然。
穆惟的退出,意味着坐镇江湖百年的流云庄,终要于这一天让出武林盟主的宝座。而江湖的局势,怕也要因此发生革变。
仲千乔冷笑了一声。
方才穆惟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还以为他有什么奇招,哪知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最后也只有退出英雄会。
剩下一个于梓沉,便更不足畏惧了。一来,于梓沉本是医者,此番参加武林英雄会,纯属半路出家;二来,于梓沉在江湖上素无功绩,想要凭着昔年暮雪宫的威望夺得武林盟主之位,未免太过天真。
穆惟退出武林英雄会后,决胜台上,只余仲千乔与于梓沉。
章巡犹豫了片刻,道:“那么,便由在场诸位,在暮雪宫宫主于梓沉,和东崛门门主仲千乔之间,选出武林盟主。”
“且慢。”话音一落,一直未曾出声的华商忽然开口道。
第58章
华商的语调不咸不淡,不轻不重,却不由地令所有人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方才仲门主提及斩水堂灭门一案,倒是令在下想起一桩事。”华商勾唇一笑。
“于宫主请说。”
“春末夏初,江南一带曾有过汛情。洪水退了以后,便发了瘟疫。”华商缓缓说道,“如果在下没记错,当时是一位姓邵的大夫,监管着桃县,溏水镇几个地方的医馆。而这个邵华扬邵大夫,正是东崛门的人?”
“不错,确有此事。”仲千乔从容不迫地答道,“邵大夫医术高明,正是仲某让他协助当地的大夫,救治桃县一带的百姓的。”
华商从袖囊里取出一物,又问:“这一张由邵华扬开得方子,仲门主可认得?”
“仲某是个粗人,并不懂医术,然这方子上的笔迹,确实出自邵大夫无疑。”
华商听了这话,一边将药方子展开,一边不紧不慢地问道:“那么仲门主可知道,这张药方子于疫情毫无半点裨益,反会加重病人的病情?”
早猜到有人会用此事做文章,他仲千乔怎会钻这个套子?
“不瞒于宫主,仲某知道此事。”仲千乔在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是一副沉痛之色,“当时邵大夫急于缓解疫情,情急之下,开出这张与疫病冲突的药方子。仲某事后知道此事,亦是懊悔不已,所幸仲某阻止的及时,没造成严重后果。”
“哦,是这样?”华商挑眉道,“以我看来,这张药方子本身没甚大问题,这是多添了几味药性冲突的药材。这种疏忽,寻常大夫都不会犯,遑论东崛门的邵神医?”
言下之意,邵华扬这么做,必定是刻意为之。
“仲千乔面上的沉痛色更浓:“邵大夫这么做的缘故,仲某亦不得而知。不满诸位,仲某发现药方有误,也是因邵大夫忽然失踪,仲某派人寻找其线索下落所获。仲某得闻此事,悔之晚矣,只好将粮米千担,白银万两,捐助给当地百姓,以偿仲某之过。”
“诚如仲门主所言,斩水堂一夜灭门后,穆惟作为流云庄的少庄主,何尝未曾以黄金千两安抚逝者家属?但穆少庄主又与这桩案子有何干系呢?”华商咄咄发问,“若只是因为凶手是其亲人,他便要因此推出武林盟主的角逐,那么仲门主你作为‘邵神医’的主子,是否也该担待担待,退出武林英雄大会?”
难怪穆惟要主动退出角逐,原来他早与华商串通好,在这里等着自己。
仲千乔听了华商的话,心下不由一沉。
他到底是历练已久的老狐狸,面临这样的困局,只避重就轻地回答:“那么于宫主的意思,你才是武林盟主的最佳人选?”仲千乔笑了,“若仲某没记错,于宫主幼时无名,数年前跟着隐于山林的医老怪学医,故此更名为华商。你一直只是个大夫,半路出家来武林英雄会,便是顶着暮雪宫的名号,怕是也难服众。或者于宫主能不吝赐教,告诉诸位,其实如今的暮雪宫并非一个空壳子,而是一个有数人,数百人,或者成千上万人的江湖大派?”
仲千乔此言不无道理。
流云庄之所以能坐镇江湖百年,并非因为每一任庄主都如穆衍风一般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