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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如意娘-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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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丑。

“如意。”

她缩着脖子半蹲在落叶和泥土间,听见身后徐仪又在唤她。

她红着鼻头,悄悄转过头去,便见徐仪递过来一管洞箫。

他说,“握住。”如意下意识的握住了,徐仪道,“再往上。”如意往上挪了挪手,徐仪才道,“握紧了,我拉你过来。”

徐仪将如意拉回到石阶上。如意待要松手时,他又道,“握着。”如意便又握紧了。

他们便隔了一管萧,一前一后的上去。

石子岗虽是城内登高揽胜的取出,可山势并不陡峭。待爬上去了便是一片平坦的高原。因这一日阴雨,便是在山顶上视野也并不开阔,远望只见雾蒙蒙的一片。明明并不陡峭的山势,也变得不知其几许高、几许深了。

这时节山樱花早已凋谢了,就只树上新叶与石间兰草兀自葳蕤,细雨便如露水般凝结其上。

他们便在山崖前一处风雨亭中坐下。

如意心中有无数话想对徐仪说。她知道徐仪已察觉到她下意识的疏远,她想解释,可又无法说出口。

明明两心望如一,可此刻她不知道徐仪的心思,甚至都不知道徐仪是不是生气了。便有一段情丝在心中缠绕如麻,竟令她感到消沉难过起来。她不由就叹了口气,又避重就轻道,“听说表哥要出仕了,还没有恭喜你……”

徐仪道,“见面时你就恭喜过了。”

如意:……

徐仪却又无奈的笑了起来,道,“原本打算同你商议后再做决定的,可你似乎并不很在意,我便从心所欲了。”

如意道,“哦……”片刻后才茫然记起,早些时候徐思确实同她提过这些事。似乎是朝廷举荐徐仪做散骑侍郎,但徐仪想去大司马的幕府,她便道,“那时阿娘同我提过,我确实说表哥自己决定便好,可——可我并不是不在意,只是……”

她这一日说话吞吞吐吐,徐仪隐约明白她的心意,但又疑惑她是否果真这么想——他一向都是光风霁月,他若喜欢一个人那么他表露出来的也必定是他喜欢这个人,而不是他不喜欢这个人或是他也有可能喜欢旁人。他自认不曾表错情。

可如意不是这样的。

她身上仿佛有一层壳,将自己的内心牢牢的包裹起来。她很善于和人保持距离,却并不善于展露内心甚至情绪——哪怕被琉璃气得快哭出来,也会用“何必理她”将情绪强收回来。她认真、专注,但大多数时候踽踽独行,仿佛并不需要旁人。

他们情投意合。徐仪觉着如意是喜欢他的,可这会儿他却忽然不能确定了。他想如意会不会只是因为婚约而理所当然的亲近他,但在内心深处,其实很排斥他?

毕竟她似乎真的从来都没有明确表露过她也喜欢他。他们之间的友爱,也许只是寻常的兄妹之情、两小无猜?

徐仪头一次认真的思考如意的心情,结果发现他也是会被这些琐碎情愫搅乱内心的。

故而他不肯接如意的话,只执意等着她自己将心意讲明白。

谁知如意噎住了便恼红了脸,不肯再说下去。

徐仪等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不能追问她。只是郁结了这段心事,不吐不快,吐之则唐突孟浪。

他便将那管竹箫纳在唇下,悠悠奏响。

如意心下沮丧,便听箫声传来。

因潮湿,那箫声略嫌滞涩,可徐仪气息绵长,箫声虽滞涩却并不断绝。悠长的回荡在这开阔的高台之上。

漫天飘雨,云烟缓缓涌动在高天大江之上。他们并坐在茅草与枯木搭建的陋亭中,脚下的青白山石间生着葳蕤的兰草。

那箫声先是缓长,也不知是什么曲子。倒像雄鹰展开双翼跃下山崖,翼下风长天高。辽阔无边,却又孤寂无偶。可那雄鹰三绕,起而复伏,盘旋不去。渐渐的那箫声流亮明丽起来,宛若倾诉般,深挚热烈却又别有一段细腻的情思。

如意不由就抬头望向徐仪。她依稀觉着徐仪似乎是在向她倾诉情丝,似有凤飞翱翔四海求凰之意。可她不精乐理,只是“觉着”自己听出曲意,却不知这曲子是否确实有这段既成的“本意”——她本来就是个过于认真而少绮思的人。

那箫声终于在惆怅与叹惋中落下了。

徐仪静静的望着她。

如意心中那些杂乱的思绪忽就都被抛之脑后了。

他们对视了许久,徐仪终于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如意脸上立时便一红。

徐仪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如意抬手牵住了他的衣袖。

徐仪温柔的回望,如意便硬鼓起勇气,道,“除夕。除夕那天,我……”妙音已死,她的心性令她不愿再议论逝者的是非,那话在她口中转了许久,终于还是咽下去。她只望向徐仪,道,“……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烟雨澪濛。

可在这一刻他们心中俱都云开雨霁,欢快晴明起来。

他们便对望着,脸上笑意再也掩饰不住。

这一日二郎心里总是烦乱,虽一如既往的在府中处置政务,却总是不经意就想,“也不知道他们碰面会说些什么事”,又暗恨,“早知道该悄悄派个人跟过去”,“三表哥看着清爽,却腹里闷黑,阿姐铁定又要被他算计”。想着想着便越发不仗义起来。

到底还是寻了个由头,出门来找他们。

虽说“没派人跟着如意”,但如意身旁究竟有几个人没过他的眼?反而还有他派去而如意不知道的人。几句话功夫他就打探清了如意的去向,直奔石子岗。

他到石子岗下时,正见如意和徐仪一道下来。

他们各自撑着伞,轻言浅笑,始终相距一步之遥。似乎与平日里没什么不同。可二郎心中一跳,已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变化。

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二郎也说不出来。他只是一心观察着如意的情态,似乎想要从她身上找出些什么东西,好证明自己多心。

但最终也还是只“哼”了一声,心想,蠢材。

☆、47|第四十七章

三月底,天子终于记起如意还没有公主府。

恰朝廷正在对北边用兵,不宜大兴土木。天子不打算再拨建新的公主府,便命人罗列京中闲置的官宅,令如意自己挑选。

办事的人倒尽心,直接献图上来,一张总图标注各处宅邸在建康城中的为止,一叠小图,为各处宅邸的详细布局和规格。如意只见京城人烟繁华,却没料想竟有这么多闲置的宅子,倒讶异了一阵。

徐思同她一道翻看着,不觉手下也渐渐缓慢了。感叹道,“半世繁华落尽,物在人亡,大抵如此吧。”

如意不解,徐思便道,“只是看到这些宅子,想起前朝旧事罢了。”她便指着图中一处宅子,道,“这是前朝静宜公主的住宅。”又挪了挪手,“这是前朝大司马伏契的宅邸,这是王缯、何满、刘炳……”

如意问,“是阿娘的故人吗?”

徐思想了想,“算是故人吧。”她便提笔将这几处打上×号,道,“这些都不成。”她缓缓的对如意解释,“这些宅子不是被洗劫过,就是乱自内起。每一处都白骨累累。又空置了近三十年,纵然要修缮,也得颇费一番功夫。”

如意不由咋舌,她出生长大在太平盛世,实在无法想象白骨累累的情形。便问,“这些人不是皇室和公卿吗?”

徐思道,“正是皇室和公卿。有些生来富贵,有些恶贯满盈,也有一些只是昏聩庸碌罢了。都既没有治国之能,也没有死国之忠。活着时都富贵至极,可一旦遭逢乱世……”片刻后她摇了摇头,道,“承平日久,现在想起当年,真是恍若隔世。”

徐思随手翻到后头,竟看到妙音的宅邸也在其中。不由皱起眉头,将那叠图纸往书匣里一丢,对如意道,“我看也不必从这里头挑了。你先选一处好街坊,我们再在附近找合适的宅子吧。”

如意想住长干里。她出门多少还是有些不方便,便托付二郎帮忙留心。

二郎直接驳斥道,“不是要住我隔壁吗?怎么又要去长干里?那边住的都是市井小民,商贾行旅,哪里有什么好宅子?”

如意:……

“你明年不是就要出镇了吗?”

二郎这才想起这一茬来,不由悻悻然。片刻后才道,“那你还是选一处离台城近的宅子吧。我料想最迟明年,舅舅也要外任。三表哥又进了大司马幕府,这两年定然要随军北伐。到时候在建康就只剩你和阿娘两个人了,岂不是住得近些更便利?”

如意近来没怎么关注朝局,但也只不过几个月而已,怎么到了二郎口中什么事都要变了?

便问,“怎么舅舅也要外任?”

“那是当然。”二郎便轻笑一声,“纵然我出去了,舅舅却还在中书省,太子怎么能安心?阿爹这是替他剪除威胁呢。”

如意这才恍然。她敬重维摩,便不肯接声,只又道,“你说北伐——”

二郎道,“你觉着太子能扛住北边虎狼之族的劫掠吗?阿爹不趁着自己尚有余力时替他打打天下,以后怎么能放心。”

如意倒不觉着二郎尖刻——实在是他尖刻惯了,这就是他说话一贯的风格。但如意自幼所见无不是天子替二郎打算,这回却是天子处处替维摩打算,她听着不免感到奇怪。心想,看来天子终于不再踟躇,已确定由太子继承大宝了。又想,天子终究是年老了,经妙音公主一事后,他也再禁不起变故了吧。

旁的倒也罢了。唯有北伐一事事关徐仪,她不能不操心。便道,“可是自我出生后就没听说朝廷打过什么仗,忽然就说要北伐,当真不要紧吗?”

二郎道,“很要紧。”

二郎近来事事不顺,只深恨自己晚出生了几年。阿姐被人拐走这种事是迟早的,非人力所能阻挡,倒也罢了。可朝政上他竟也无能为力,明知他阿爹在做的事干系国运,却只能任由他犯糊涂。所幸这件事上太子同他站在一边,可见也不是愚蠢之人。但太子恭顺柔弱,他这边一通苦劝,那头天子呵斥一句“朕是在替你日后打算!”太子便没立场再争了。

二郎自己很快便要出京,天子又有心打压他,故而他也不能当面力争。

朝臣更不必指望。故而北伐一事几乎已是铁板钉钉,大军未动,前线已有几次交锋。

二郎不明白他阿爹究竟是心存侥幸还是年老偏执。

历代北伐,就少有成功的。本来两边就是势均力敌,除非有绝佳的时机能直捣王庭,否则就只能步步蚕食对方国力,稳扎稳打。二郎不反对北伐,但也要看北伐的目的是什么。天子忽然就说要灭一国——明明时机还没到,有点脑子的都知道做不成。这种目标喊出来自己都发虚,这是什么?这是还没开战就先打压自己的士气。更有甚者,究竟怎么打,打下来之后怎么推进,这些最起码的策略和准备都没做好,就已定下出征日期。这又是什么?这是游兵散勇、乌合之众。这种情形下,最好的状况也不过是孤军深入被人截而食之,若糟糕些,万一前线溃退,可就要丢城失地了。

本朝立朝时,正赶上北方内乱分裂,这些年北朝东、西之间相互交伐,才能赢得二十多年的承平盛世,积攒下些国力。若一朝消耗殆尽,日后再想北伐,真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二郎心中烦恼。

但这些事对如意说又有什么益处?他便岔开话题,“说起来你和表哥的婚事定在什么时候?再不赶紧,也许就办不成了。”

如意没明白二郎的“很要紧”是说北伐局势不妙还是怎么的。忽听他调侃自己的婚事,恼道,“才不会办不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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