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孤儿院纪事:回忆右派农场-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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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罚砸谎八妓担�
拉上,拉上吧。
司机说,病得厉害,别死在路上。
王兴中蹲下又摸了摸,站起来说那姑娘:
抱上,你把你弟弟抱到车上去。
那姑娘从草堆里把那团破棉絮抱出去了。终于,人数都查对完了,孩子们挤着上车,这时又出了一件事: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娃娃硬要挤上车,收容所的负责人大声训斥:回去!前天不就说过了吗,你不够条件。但那娃娃还是往上挤,那干部拉住就是不叫上。王兴中问怎么回事?
这娃是前两天第三铺送来的,登记时说他家里有人抚养。叫他回家去,他不回。他非要上福利院去。
王兴中问,你叫啥名字,今年多大了?
十一岁。我叫那拴拴。
你家有啥人?
我二爸。
你二爸对你不好?
好着哩。
那你不家去?
我二爸家困难。我二妈饿死了,大哥和妹子也饿死了,二爸连自己都顾不住了。
叫上车吧,叫上车吧。按说呢,有人管就不能去福利院,可父母都没了,也符合孤儿条件……叫上车吧。
收容站又给了王兴中一面袋馍馍,说这是娃娃们晚饭吃的干粮。还多带了一顿的,恐怕你们半夜才能到定西……可不敢叫一顿吃了,小心胀着。车就开了。
收容所位于县城西门外西南方向的街道上,这条路通往第三铺公社,所以车先是往西门洞子返了一截,绕了个弯子这才往正西方向的通(渭)马(营)公路驶去。经过通渭县汽车站、煤炭公司、砖瓦场和药材公司之后就上了山,后来又下山,又上山……沿途经过了高碾子、坡儿川。这时娃娃们叫起来:
大大,给些馍馍。
王兴中把馍馍分给大家,一人一个。四两[1]一个的白面馒头。车到马营镇又拉上了三十个人。车上一个人的座位上挤两个人还坐不下,十几个娃娃坐在过道里堆着的破烂被褥上。汽车出了马营就沿着古代的商旅马帮踏出来的、抗战时期民国政府拓宽的跨省公路——华(家岭)双(石铺)公路——向着巍峨耸立沉默不语的华家岭攀升而上。
华家岭海拔2457米,是甘肃省中部第一高峰。已经是春天了,1960年3月28日,在?营公社的河川和沟岔里柳树已经泛着淡淡的绿烟,农民们已经播种春小麦了,冬麦也返青了,但华家岭的沟沟岔岔的阴洼里,冬天的积雪还没有消融。光秃秃的白杨和柳棵子因为冰雪的摧残永远也长不大,树林子就像蒿草滩一样黑楚楚灰蒙蒙的。草是白的,土是黄的,只有天空蓝幽幽的闪着耀眼的烤蓝般的光芒。太阳异常的明亮,太阳光像瀑布一样洒在山梁上,洒在车篷和车窗上。随着之字形的盘山公路的攀升,不论坐在哪边的娃娃都有被太阳耀得睁不开眼睛的时候。汽车越爬越高,马营镇方向延伸过来的沟岔已经变成了深沟大涧,万丈深渊。从车窗往下看去,马营镇已经湮灭在午后的熏风雾蔼里了。由于颠簸,体弱的娃娃们觉到了晕眩和恶心,有人呕吐起来。
2
。。 2007…05…11 02:54
我叫你买把香,你忘了吧!司机梁师傅说王兴中。
那天买下的你不拿上,现在又怪我了。
你就不该给他们吃馍。
娃娃们忍不住嘛。
王兴中和司机正在说话,有个孩子叫起来:大大,停一下车,停一下车!
王兴中回头望去,说话的是县城收容所最后上车的那个娃娃。他问,那拴拴,你咋了?
那拴拴说,我憋不住了!
汽车正好驶到山岭上一段拐弯的地方,路平,司机一下子刹住了车,喊,快下去,快下去把[2]去。王兴中就坐在车门旁的一捆毡上,——这是他从马营镇的供销社采购的——他推开了车门,转身又去扶那拴拴伸过来的手。但是孩子还没走到他身边,身上已经散发出来一股极臭的气味。本来就一身臊味的孩子们喊了起来:
把到裤裆里了!
臭死了!
王兴中拤着那拴拴的两腋从一个孩子的头顶越过,转身放在门外边的公路上,说了声快把去,然后自己也跳下车,朝着车上喊:
谁还把哩,也都下车;尿尿的也下车尿去。再开车就不停了!
他拉着那拴拴的手走了几步,就帮着那拴拴收拾。那拴拴已经把裤子和腿搞得一塌糊涂。他干脆叫他脱掉裤子,用土块帮他擦屁股擦腿,又把裤里子翻出来擦了好久。还朝着下了车的娃娃们喊:男娃娃这边,女娃娃到那边去——拐过塆子去!
后来,孩子们又上车了,挤着坐好了,车又发动了,却有个女娃喊起来:莲莲还没来哩!他问哪个叫莲莲?那个脸烧得红红的小娃娃嘶哑的声音喊着说:
我姐姐没来哩。我姐姐叫莲莲。
王兴中下车了。他往四周看了看,又拐过塆子到山梁那边去找,还是看不见人影。他大声喊,莲莲!走了!要开车了,快上车,莲莲!山谷里响起一连串的回音,莲莲……莲莲……但是没有莲莲的回应。他奇怪了,回去把车上的孩子们叫下来:
下来,谁的腿攒劲了就下来,找一下莲莲去。
孩子们散开了。不一会儿,那个拉了一裤子的那拴拴哎哎地喊着,从二百米远处,一截垒了很多大土块状若花墙的地方钻出来了,大声喊,莲莲在这达哩!莲莲在这达哩!他大声说,你把她叫回来!那拴拴回答,这达有个死人!莲莲哭着哩!
王兴中觉到了蹊跷:尿个尿嘛,跑那么远干什么?他快速地走过去,向着那堵花墙一样的土堆走去。那花墙是1958年建的,是大跃进的产物。那时候他还在定西专署的干校当老师,在临洮县呢,但是他知道那一年省委上马了一个引洮工程,通渭县抽了两万三千民工去渭远县劳动,动员一万七千民工去靖远县和皋兰县大炼钢铁,还有一千多民工去修铁路……那一年全国水土保持检查团要来通渭,途经华家岭,县委组织五万民工到华双公路和西(安)兰(州)公路沿途搭彩门种树,修花园,整整半个月。由于劳力不足,把老汉、小脚老婆子都赶上华家岭来了。结果,博得了检查团的表彰。接着,深秋天气,专区领导又命令通渭出动二万五千名劳力,照样有许多小脚老婆子和青年妇女到这冰封雪盖的几十公里山梁上会同定西和会宁两县的数万民工大战华家岭。在公路两边挖鱼鳞坑,种草种树,创造山顶人造园林。在通道显眼处还用大土块垒了雄狮猛虎的造型。整整干了两个月。那时地委宣传部出版的《定西日报》上有这样的口号:洮河过了华家岭,贫穷的日子断了根。县委宣传部的会战简报上的口号是:脚踏地球手搬天,两肩担平华家岭。1959年反右倾之后干校停办,地委又把他抽到了地委工作组,叫他跟地委农村工作部部长到通渭县调查通渭的粮食情况——通渭的县委书记向省委汇报,说通渭缺粮,饿死人了——是否属实。那次他就在华家岭深入群众,看到了两次大战华家岭的成果:公路旁栽的柳树和白杨,每隔一段修个花园——没有砖,用土崖上挖下来的黄土块块垒下的花墙。时间才过去了一年多一点点,那一个一个的花园已经荒芜,花墙坍塌成了一堆一堆的黄土。
在公路边的一截“花墙”后边,他看到了跪着哭泣的莲莲。他喊了一声莲莲,但立即就住嘴了。他看见莲莲的面前两三米之远,一具人的骨头架子倾斜着,倚在一截“花墙”上。他停顿一下脚步才走近莲莲,问,莲莲,你怎么跑这儿哭来了?
莲莲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脸去,又哭。他走过去拉她:莲莲,走,你跪这里咋呢?一个死人,你不害怕吗?
莲莲还哭。他便用力拉,说,走呀莲莲,人都等着你哩?你哭啥哩,这么伤心?
莲莲说话了:大大,我哭我娘哩。
你想你娘了吗,触景生情了?瓜娃子快走,一个人在这里煤埽�
大大,你不要拉我。我找着我娘了……呜呜……
王兴中不胜惊讶:快不要胡说了,那怎么是你娘哩?你是哪达人?你不是城关公社的人吗?
呜……
孩子突然就哭倒在地上,杵了一脸黄土。她的脏兮兮的脸上滚动着泪水,嗓子扯心裂肺地嚎起来:
大大,这?是我娘呀……娘呀,我的娘呀!你就这样走了吗?你把弟弟和我撇下了……
这真是太骇人了!王兴中松开了莲莲的胳膊,一下子怔住了,还有后边跟着跑过来的几个娃娃也?十分惊骇,呆立一旁。他们一起注视起这个死尸来。这的确是个女人,她头上的纂纂被华家岭上的大风吹散了,长拖拖地拖在脑后,土苍苍的,在春日的华家岭的冷风里索索地抖动着。但是,任何人也看不出来这个人的模样与莲莲有什么关系,因为她身上的肉已经化光了,就剩下个骨头架子,骨头架子上还套着被风撕破的妇女的大襟汗衫,松松垮垮。肋骨白花花的很整齐。一只鞋离开着骨架,鞋里灌满了黄土;另一只鞋已经不见了。衣裳的颜色和完整的骨架只能说明这个人死的时间不久,一年多,最多两三年。眼睛、鼻子、嘴都是黑窟窿,惟一的特点就是最大的那个黑窟窿里,两排白生生的牙齿很完整,它似乎在证明这个妇女还比较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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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05…11 02:55
一切都凝固了,围观的孩子们惶惑惊恐的或者不以为然的神情都凝固了。
王兴中很是为难,这丫头说这是她娘,哭个不停,怎么才能劝她止住哭呢?他思索片刻说,莲莲,你说这个人是你娘,你怎么知道她是你娘?你娘多大岁数!
我娘没的时候三十出头。
三十出头的人多了,我来过华家岭,知道这一路死下的人多得很。挖鱼鳞坑的时候有人栽倒就没气了,就埋在树坑里了。大战华家岭结束,回家的路上,有些人坐下缓一缓就站不起来了……
大大,你看!
莲莲坐起来了,伸开黑几几的手指。手掌里是一枚生锈了的黄铜顶针。王兴中说:
这不是一个顶针吗?
莲莲说:
这是我娘的顶针。我在我娘的身旁找着的。
王兴中的心震惊了,但他接过顶针看了看又说,你这个娃娃,妇女们戴顶针的人多得很,咋就说明这是你娘的顶针,你娘的顶针有记号吗?
没记号,我娘的顶针没记号,但这就是我娘的顶针。我娘走的时候,——去年我们离开家的时候——专门把一个顶针套在手指头上的。我娘说,咱们逃命去,一定要戴上个顶针,路上鞋破了衫子烂了好补……我看着我娘戴上的。
王兴中仍然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巧合的事,他又说,莲莲,你家是城关公社,——花名册上写着呢——你是高碾子的人,对吗?
对对的。
对对的就好办了——高碾子村离着这儿七八十里,你娘怎么能到这里来呢?
我和我娘一搭儿出来逃命的,还有我弟弟,我姐姐……呜呜……
你说,你把话说完。你先不要哭,把眼泪擦干。
但莲莲的眼泪就是擦不干。王兴中耐心地等呀等呀,等到莲莲的哭声变小了,变成了抽泣。她一边抽泣一边说:
去年春天的时候,麦子才种上,队长通知我家,说我大在洮河工地没了,放炮叫石头砸死了。那时我家没吃的,队里一天喝一顿清汤汤。我娘瘦得一把柴了。我娘说等到扁豆[3]下来了找妹妹去——就是我的小姨娘。我娘说小姨娘家在华家岭老站过去一些的地方。我娘说,小姨娘家日子好过一些,那里地广人稀。我娘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