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道狂之诗-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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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仕英当然感觉到师侄在迁就他,也就改变打法,尽量变出一些平日少用的奇招,有时甚至迹近蛮打乱来,以考验荆烈的反应。荆烈兴奋地一一接下来,两人的练习由对攻变成了喂招与接招。
裴仕英的打法越来越蛮乱,荆烈已经不能再让了,俯下身子一口气冲到裴仕英腋下,一手抱腰一手抱腿,把高瘦的师叔整个人冲得重心后跌。
在这凹凸不平的高岩上,本来就站立不易,裴仕英一惊,抱着荆烈的肩颈,一边高呼:好了!笨蛋,要摔下去啦……荆烈把师叔整个人抱得离地,直至师叔喝骂,才笑着把他轻轻放回岩石上。
玩耍了这好一轮后,荆烈那张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泛着红润的颜色。波涛反射的阳光,映入他那澄澈的双瞳里。虽然他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出发,但谁都看得出来,这少年将要长成一个豪迈的汉子。
最高兴的人,当然莫过于亲手把他培育成现在这模样的裴仕英。
当年荆照没有看走眼:养子荆烈的天分确实不凡,更可怕的是那股对新知识和技巧的吸收能力,简直比纸吸水还要快。
可是就算再厉害的天才,没有遇上最适合的老师,也随时会被埋没。
裴仕英疲倦喘息着,在岩石上盘膝坐了下来,把腰间的雁翎刀搁在大腿上。
裴仕英在他那一辈的南海虎尊派门人中,给公认是最差劲的一个弟子。身材瘦削,骨架也弱,锻炼时经常容易受伤,除了有点速度可恃之外,没有什么过人的长处——甚至那速度也并非同辈里最快。他能够捱过修练而留在虎尊派,在同门甚至外人眼里,都是个不小的奇迹。
——但是世上没有多少事情是奇迹。尤其是对于没有天分的人来说。
人们只看见裴仕英怎样勉强跟上荆照那几个师兄的进度,却没有看见他为了跟上他们在背后付出的努力。正因为没有优厚的天分和体格,他更倚重自己的眼睛和脑袋:张大眼睛观察人家怎么打、怎么练,然后拼命去思考。有时学了一个根本不适合自己使用的招式,还是千方百计地想怎样把它变得合用;就算到了最后还是用不了,但在这思考的过程中又找到新的东西……裴仕英就如一个手上兵力长期远逊对手的将领。也许从来没有打过胜仗,但却在不断避免败亡的历程中,自成一种兵法。
裴仕英这种特殊的练武经验,始终没有令他成为高手;可是当像他这样一个老师,遇上荆烈这样一个学生时,那产生的作用,就完全在荆照的想象之外。
不要试图模仿我。裴仕英第一天教荆烈时就这样跟他说:不要想成为另一个我。或者另一个你父亲。张开眼睛,也把心打开来。去学所有你看见值得学的东西。再把它们变成你自己的东西。这对于初学武艺的人,原本是个错误的学习方法,随时变成自我迷惑或者贪多务得;可是对于荆烈这特别的孩子,却马上发挥出他最大的成长潜力。短短四年的成果,连裴仕英也感到惊讶。
上代南海虎尊派掌门——也就是荆照和裴仕英的师父洪廷荣病逝后,掌门之位顺理成章,由武功最高的荆照接任;但裴仕英永远无法忘记,师父有次在病榻上竟然对他说:也许虎尊派的兴衰,有一天是掌握在你手上……我?裴仕英当时不可置信地摇头。之后许多年都一直想不通,师父为什么会这样说。
可是看见现在的荆烈,他开始明白了。
师叔,走吧。荆烈笑着把裴仕英拉起来。我要上场了。烈……裴仕英打量着师侄:你……不打紧吧?这一场……荆烈从裴仕英手上拿过木刀,搁在宽阔的肩头上,远眺着东南面的海洋。那是他出生地的方向——当然其实连荆照都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就生在烈屿。或许只是给人抱到那儿遗弃?连是不是汉人都不确定——当地的姑娘被倭寇奸污而遗下孽种,这类事情多得很。
烈……裴仕英搭着他的肩头:这次你就忍耐着别乱来,否则掌门会赶你走。只要你能留下来,我深信将来南海虎尊派的招牌,一定是由你来扛着。裴仕英向荆烈道出的期许,一如师父洪廷荣当年告诉他的话。
今天是荆烈拜入门以来,首次代表南海虎尊派登上擂台。
但却是一场必然的败仗。
荆烈没说一句话,突然就一跃跳到下方低处的岩石,抛下师叔,一个人沿着海岸线疾奔。
那是比试场地的方向。
◇◇◇◇
灵山派弟子施耀武已经踏上了擂台。这是一场兵器战,施耀武头顶、肩头和胸背都穿戴了皮甲,提着一柄木单刀,在不住舞着各种刀花,既是为了活动身子,也为了向擂台四周的观众逞能。
可是对面擂台的另一角,仍然空着。
荆照正喝着今天的第四瓶酒,酒精令他本来就暴烈的脸容更可怕。椅子两旁的弟子没有一个敢作声。
在场却有一人,比荆照还要愤怒和焦急,那就是灵山派掌门施庆龙。他从右侧隔远朝荆照瞪过去,那眼神明显在责备:你们搞什么鬼?尤其是上擂台的是他的亲侄儿,他更不想这稳拿的胜仗给搞砸了。
荆照瞥见施庆龙射来的责问眼神,只能装作没看见。
擂台四周的观众也在鼓噪。那高挂在台边木柱上的生死状,只有施耀武一人签字,南海虎尊派荆烈下方的画押处却仍然空着。
泉州府一带武林,长久由灵山派、闽蛟派、福建地堂门和南海虎尊派四分天下。四大门派最初确都是凭着真材实料,在这种公开擂台比武打响名堂来,成名之后为保名声不堕,也一直培养及派遣弟子上台出战;可是到了后来,四派垄断当地武林之势已成,为免各派之间恶意竞争,累积仇怨,四派渐渐就开始有了打擂的默契:这一仗我们要是胜了,下一仗就派一个实力较逊的弟子给你挽回面子。
久而久之,这种默契更演变成四派之间合作,每次打擂就先商议,内定每场的胜负。
擂台变成假打,弟子严重受伤的机会也就减少了,各派又少了互相竞争的压力。这商定胜负的习惯,大约二十年前开始,成了泉州四大派之间不公开的规矩,直到今天。所谓打擂较艺,沦为了维持名气和面子的表演。
——这种擂台假打,在许多地方武林都蔚然成风。反正一般看打擂的人,都是凑热闹图一点刺激而已,哪里看得出其中门道?间或有些看得出的外人,本身就必然是会家子,碍着武林礼数,自然也不好意思说破。
今年春季南海虎尊派拿了两胜一和的佳绩,这次夏天打擂就内定只能取个一胜三负了。今天唯一一场胜仗,刚才已给荆越拿了,余下的包括荆烈这场都得落败。
可是如果人没有来,也就败不了。那最多只是弃权而已。不能在人前确确实实地打败南海虎尊派的弟子,灵山派之前付出的败仗岂非白给了?施庆龙很是焦躁。
台上的施耀武也开始不安地踱步。他自然早知自己今天是本派胜利的主角。对手是个比自己年轻了十年以上的小子,还是初次出场,施耀武早就决定要打得狠一些,好让看起来胜得轻松。现在这臭小子竟然迟迟不出现,他更决心待会儿木刀不用怎么留手。
荆照几乎又要摔破另一个酒瓶了,但这瓶还有一半没喝,他忍住了。
这次他破例让荆烈出场打擂——而且是一场约定的败仗,就是要考验这个义子够不够忠心听话。要是表现得好,荆照就考虑不妨正式教他一些真正的武功。毕竟现在虎尊派人材不足,能够多一个有本事的弟子,且又是姓荆的,也不算是坏事。反正荆烈晚了这么多年学武,又比荆越年轻八岁,不可能再追得上哥哥。
——顶多传授他的时候,保留几手绝活就行了……可是这小子竟让虎尊派在这么多人前丢脸。荆照已经决定永远放弃这个义子。
不等了。他左右看看身旁,五弟子关维强正好站得最近。维强,你顶上。关维强呆了一呆,但知师命难违,也就点头。身边的师兄弟开始为他穿上皮甲。
却才刚刚穿了胸甲,比武场的入口处一阵起哄骚动。
荆烈仍是赤着上身,上衣搭在肩头上,一手拿着木刀,赤着脚在沙土地上飞奔,穿过那缀满了五彩纸花的竹棚入口,直闯进来。
荆照终于看见这个令他担心良久的小子,不单没有显得松一口气,反而脸容更加愤怒:穿成这个模样,简直就像头野猴,成何体统?
荆烈没有正眼看一看义父,只是朝众师兄微笑,举起一根拇指示意我行的,脚下半刻不停,向中央的擂台直奔过去。前头的观众一边让开通路,一边朝他鼓掌。
荆烈跑到台边,乘着奔势双足跃起,伸手往上一攀,就跳上了那跟他身高差不了多少的擂台。人们见他身手敏捷,又是一阵欢呼。台角的鼓手也顺着这炽热的气氛,擂起一阵急激的节奏。
对面的施耀武,把木单刀搁在肩甲上,狠狠盯着眼前的荆烈。看见这个比自己年轻了十三岁、身高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小子,气势竟如此狂妄,施耀武更是咬牙切齿。
荆少侠!荆少侠……一把声音在吵杂的人丛之间叫着。
荆烈看过去台边,正是泉州府里最大当铺恒通押号的李掌柜,他为人向来公道,因而这十多年来都给邀作当地打擂较艺的公证人。
李掌柜身材并不高大,只能在台边露出半个头来,又伸高手举起一管大毛笔。
荆少侠,你还没有签『生死状』呢!荆烈走过去,却没有下擂台,只是俯身取过毛笔,站直了身子马上手臂一挥,将那毛笔往台边挂着生死状的柱子摔过去。
荆烈手一动,荆照已扬起眉梢。
——这手法,是南海虎尊派里独有的绳镖投击法!他怎么会的?
——小裴那混蛋,竟连这个都教会了他?
毛笔飞射,笔头不偏不倚就落在那幅生死状上荆烈名字的下方空白处,再反弹堕下,遗下一抹又像火焰又像波浪的墨印,末尾还将旁边施耀武的签名涂去了一半。
我这就签了。荆烈笑着说。那生死状距离台边不过数尺,这一手其实不太难,可是他掷笔画押的姿态潇洒极了,人们又是一片兴奋欢呼。
施耀武不怒反笑,走近过来,压低声线向荆烈说: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呀?现在这么装模作样,待会儿下台时可很难看。荆烈只是向他笑了笑,不置可否。施耀武心想:再过一阵子,你就笑不出来了。
这时裴仕英跟郭崇义等三个弟子,才从比武场入口出现,他们是在码头那一边相遇的。裴仕英跑得气喘吁吁,带着弟子走回虎尊派的阵营里。
荆照以凌厉的眼神盯视了师弟一会儿,就没有说话,再次瞧向擂台。
别拖拖拉拉了。台上施耀武喊说:快回台下去穿好护甲。我早就准备好了。你还不行吗?荆烈仍是嬉皮笑脸:我不用穿——今天我来是要打人的,不是被人打。荆烈说这话很大声,旗阵那头的四大门派众人全都听见了。
施耀武愕然。
——这家伙……要真打吗?……灵山派掌门施庆龙比先前更暴怒,瞪一瞪远处的荆照,然后朝台上的侄儿打个眼色:——不管这小子是真是假,不用留手!
裴仕英和一众虎尊派的弟子都很焦急,瞧着台上的荆烈,用表情猛地向他劝告:——别乱来呀!你想给赶出虎尊派吗?……荆烈却故意不瞧一眼这边,径自就走到擂台上那条用朱漆涂成的开始界线上。
施耀武本来以为是一场表演,却突然知道可能变成真打,不由紧张起来,心胸怦怦乱跳。可是总不成就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