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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叹息桥-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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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敏说:“我们想像得太好了。”

“可是传说——”

卓敏苦笑,“我还是亲身经历过的呢,阿姨把我接了来做游客,要什么买什么,爱什么吃什么,只见此地人人衣着缤纷光鲜,言语幽默风趣,有用不完的精力,花不完的钞票……谁知是他们拿本事与性命换来的,什么苦都藏在肚子里,现在我知道了。”

“有没有后悔申请下来?”

卓敏不回答。

李平感喟,“在家里,我也是骄纵的大学生,人离乡贱,羡明一直以为我是吃蓄薯粉长大的。我们家繁荣的时节,才不是他可以想像的呢。”

卓敏安慰说:“这一点文化距离,不难克服。”

“你同他一般是广东人,自然这么说。”

卓敏怕李平不高兴,连忙转移话题,“有没有打算学日文对你工作有帮助。”

李平摇摇头,“一学,更仿佛打算在那里耽一辈子似的。”

这也许是李平情绪最低落的一日,卓敏用尽多种方法,都不能哄得李平回心转意,她不禁也恼了,警告李平,要是再继续闹情绪,她就回家。

这一下又轮到李平向她赔罪,闹半晌,时间也晚了,羡明出来接李平回家。

卓敏看在眼内,说不羡慕是假的,羡明简直把李平当宝贝一样。

羡明问李平:“她答应没有?”

“答应什么?”

“做我们的伴娘。”

“我没有提这件事。”

“我跟她说过,她不肯。”

李平看他一眼,不搭腔。

走到家附近的熟食铺,羡明说:“来,吃一碗你喜欢的汤团。”

老板前来招呼.羡明说:“我老婆要一碗,我也要一碗。”

老板笑嘻嘻走开。

李平忽然拉下脸来,“王羡明,我希望你以后在人前不要那样称呼我。”

王羡明从没见李平发脾气,怔在那里。

“这种笑话怎么能随便说?将来整条街都以为我是你老婆!”

羡明摸不着头脑.只得默默陪笑,心中嘀咕,最迟六个月后,也就正式注册结婚了,不是老婆,是什么。

他埋头吃汤团,并不在意。

李平气渐渐消了。她喜欢这简陋的食物,糯米搓成圆子,当中有一粒黄糖,下在姜汤里,意外地甘香,李平吃得一颗不剩。

肚子吃了,悲哀也就淡去。

一个礼拜之后的周末,馆子里客似云来。

李平忙着穿梭在店堂内外,趿着木拖,穿着和服,一身大汗,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虽然尽忠职守,却深觉扮作日本妇女做迎送生涯再滑稽不过。

但没有时间悲秋了,领班叫喝着叫她们快点动手,在这个城市里,顾客永远是对的,尤其当一桌四人食客结帐,数目往往是她们一个月的酬劳的时候。

李平低头帮忙写单子,转到角落,趁无人看见,揉一揉酸痛的小腿。

“李平。”

有人叫她。

李平如受惊的小鸟,连忙放下腿,挂上一个怔怔的笑容,向叫她的人。

这会是谁?

“李平,是李平吧.我相信没有认错人。”

李平看住这位男客,一时摸不着头脑。

“是,我叫李平。”

“哎呀,”客人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直找了你半年。”

李平心想,这人会是谁,为何声音又惊又喜,同她这样熟络?

他略有点失望,“你忘记我了。”

“阁下是——”

他笑,用手指擦擦鼻子,“我是夏彭年,有没有印象?”

夏彭年。

李平想起来了。

是他。

自从工厂烧毁之后,连带把在该处发生的一切,包括人与事,都付诸一炬,化为灰烬,李平故意要忘记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夏彭年三个字也自然淡却。

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他。

李平微笑,“原来是夏先生,一时忙,没认出来。”

夏彭年还想说什么,领班的呼声传过来:“李平.李平。”

“他们叫我,对不起。”

李平急急出去招呼。

夏彭年知道这不是攀谈的时候,只得看着她离去。

他返回座位。

一桌四人,其中一位是他该晚的女伴。

她正骄纵地说:“饭我不要了,留肚子吃绿茶冰淇淋。”

夏彭年的思想早已飞出去老远老远,右手虽一亘拿着米酒的杯子,却一口也没有喝。

女伴诧异的说:“酒凉了,换一杯,叫人再烫一烫。”

另一位友人说:“那个女招待,可是日本人?像洋娃娃。”

“我保证她是华人。”

“叫过来一问就知道。”

“大无聊了。”

夏彭年听到最后一句,连忙帮腔,“来,吃东西,少管别的。”

女伴听见,睨了夏彭年一眼,但又怕得罪他,不敢说什么。

这一顿饭时间.夏彭年没有再说话。

气氛渐渐冷落下来,各人都不明所以然,明明进来的时间,还是兴高采烈的。

饭毕,夏彭年结帐,大家惯性接受他的慷慨,也不同他客气。

一齐走到门口,司机见到夏彭年,把车驶近。

谁知夏彭年对司机说:“老王,把陈小姐送回家去。”

那陈小姐愣住。

另外两位朋友奇问:”夏彭年,这就散了,不是说好去听音乐吗?”

夏彭年欠一欠身子,“对不起,我没有精神了,改天吧!”

陈小姐委屈到极点,笑又不是,哭又不是,尴尬万分。

夏彭年再三向她道歉,她也不想令他下不了台,因为希望他再来约会,于是只得接受安排,踏上车子,可怜乘兴而来,败兴而回。

把友人打发掉.夏彭年将双手插在裤袋里,在街上站了一会儿。

他终于找到李平了。

比起半年前,李平的神态有点呆,眼神中那点不经意的佻皮褪了色,是因为折磨人的生活吧,夏彭年内心一阵炙痛。

她在这个店里,做了有多久?

半年前他们喝过一次茶,才计划进一步与她约会,却因要事到纽约去了一趟,两个星期后回来,竟然物是人非。

他找到霍氏夫妇,两人只是推说不知,尤其是霍太太,一直暗示,李平早已超过二十一岁,她有身份证,无人能够干涉她的去向。

夏彭年失去李平的踪迹。

他有种感觉,她也许会出现在一些声色场所,有意无意间,他寻了一站又一站,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今天在一间饭店里与她重逢。

在做这种吃苦的工作,可见她是自爱的。

面孔经过化妆,艳丽得像假的一样,仿佛已经失去灵魂。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李平。

那件小小洗得略为发黄的白衬衫呢,还有那条活泼的花圆裙,都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吃茶那日,她穿着件紫衣,领口的荷叶边被风一吹,会得娇嗲地翻过来贴住她的脸,那双眼睛,有些慵倦,带点不耐烦,显然不在乎夏彭年是什么人,也不稀罕他有什么企图。

夏彭年从来没有被如此冷落过,是以印象深刻。

他看得出霍氏夫妇并不钟爱这位外甥女儿,他们甚至不屑利用她来换取好处,当务之急,是要摔甩她。

他们成功了。

夏彭年这次可再也不会放李平走。

他回到日本馆子,客人已散了一大半,问准柜台打烊的时间,便在附近喝啤酒。

不可思议?连夏彭年本人都觉得了。

他密切注视着腕表,熬到十一点半,索性站到店门口去等。

一边厢李平正换下和服,穿上便服。

王嫂问:“羡明今天来不来接你?”

“他说东家有事,两部车都出去了。”

“那你等我一等,我们一起走。”

李平应了一声。

这时领班进来说:“李平,有人找你。”

她一怔,同王嫂说:“我去看看是谁。”

走到门口,她看到夏彭年。

夏并不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但这不重要,李平一直认为他看上去令人适意,衣服称身,姿态优雅,并且处处透露着一股恰到好处的自信。

李平当下吃一惊:“你还没有走?”

夏彭年微微一笑,“我等你呢。”

简单的四个字表达了许多许多意思。

“我们去喝杯咖啡好吗。”

“时间已经很晚了。”

夏彭年怎么还肯就此放弃。

他说:“半小时,一定送你回去。”

李平心底迅速打着主意,她并没有王宅的门匙,迟了回去,务必要人家替她开门,惹人不满。另一方面,她又太想去透透新鲜空气,她知道夏彭年底细,在公众场所,不怕他无礼。

她终于点点头,竟没有回头同王嫂说一声,就与夏彭年过了马路。

待王嫂出来找她,已经影踪渺然,王嫂问领班:“刚才谁找李平?”

“一位男客。”

“是熟客?”

“不是。”

王嫂暗暗纳罕,只得独自打道回府,不知李平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大抵是要人,有要事,因为李平一向乖巧,断不是随便跟人走的人。

但是李平跟夏彭年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才找到地方坐下来。

夏彭年问:“你现在住在哪里?”

“朋友家。”

夏彭年老练世故,深知这年头不会有人捱义气收留一个孤苦的女孩子,不由得起了疑心。

李平看得出他的心意,不知怎地,她竟向他解释:“屋子里老少连我共有四口。”

夏彭年点点头,“长久寄人篱下,不是办法。”

李平看他一眼,这是废话不是,何劳他来发表伟论,有头发啥人要做癞痢。

“这样有多久了?”

“火灾到现在,已有七个月。”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李平愕然。

夏彭年太息一声,觉得这件事甚棘手,要略费思量才能找到妥善的解决办法。

这时候李平看看表,说:“我真要回了,巳经过十二点。”

夏彭年取出卡片,交李平手上,“你要答应我,明天休息的时候,与我通一个电话。”

“为什么?”

夏彭年放松精神,笑说:“因为你是我同乡。”

李平不由得也笑了。

他送她回家,陪着她上楼,掀了门铃,看她进去了,才放心离开。

这个地区,夏彭年还是第一次来。

来替李平开门的是王羡明。

“他们都睡了,”他说。

李平点点头。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大嫂很不放心。”

李平只是微笑,她固然不想说实话,又不觉有必要说谎。

“李平,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你不快活?”

李平亦没有回答。

“你应该知足,多少人想在这个城市生活,求还求不到呢。”

李平没想到羡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停睛看住他,这一看看出毛病来,王羡明粗犷有余,教养不足,分明不是一个斯文人。

这种人最不堪激,失态之下,口不择言。

“那男人是谁?”原来是为着这个。

看来王嫂什么都对他说了,也难怪,维持个人私隐,以及让他人维持私隐,原本是很高的一种境界,他们不会懂得。

李平对羡明不是没有感情的,于是将情绪按捺下去,轻轻说:“明天才说吧。”

“他是什么人?”羡明坚持要知道。

李平为着息事宁人,被迫说谎:“卓敏的朋友。”

羡明原是个头脑简单的小伙子,马上松一口气,随即搔搔头皮,“她有朋友了?”可见他也关心卓敏。

“嗯。”

“为何这么晚才去找你?”

李平无奈的答:“你去问他们呀。”

羡明还想问下去,李平打一个呵欠,她实在累了。

羡明只得看着她洗一把脸,拉上储物室的布帘,上小小的尼龙折床睡觉。

他躺在沙发上过了一宵。

隔着一层布,李平听到他鼻鼾发出均匀上上下下的呼噜声。

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觉得是夜特别凄清。

人,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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