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止步-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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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阵缘子鼓起胆子靠近看,那人已躺得直挺挺的,果然是小铁匠。
缘子伸手去摸,没气了。她手粘乎乎的,全是血。吓得她上下牙齿打架,这是怎么搞的?草不可以吃,但不会立马要了性命。爹说没吃的了,宁可吃泥土,也别吃草。
“为啥呢?”
“草割人舌头,吸人精血,人要疯。”
“像大铁匠。”缘子瞪着眼珠说。大铁匠总日只知打铁,骂他祖宗也不理会,幸亏有个聪慧俊秀的儿子,十七岁就一人顶十人。
有人插嘴:“讲实话吧,那草有浪病,吃了比上天还好受。”
缘子追问什么是浪病。
“嘻嘻,婆娘要偷人,爷们尽寻野门子。”
“那不好么?”
缘子未闭上的嘴被爹赏了一巴掌,爹那天对她还算客气,就一巴掌了事,大挥手,但轻轻落在脸上。
小铁匠的血把眼前这段河水染红。缘子吓坏了,找到草丛旁的小道,跑起来。她又饿又害怕,眼前全是乱飞的图案,枯树连同茅草蓬,那在风中舞动的野草,只长草的田。
镇上仍是黑灯瞎火的,那些野狗早被清理干净,算是有过几顿一人分一口肉的好时光。爹在,总有缘子的份,还总有一块好腿肉。爹不知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她就成了一个小破孩,说不上没爹没娘,可家已不是家,她便一点也不想回去。
这个运河边的小镇,一向冷落,打着花花样旗号的军队路过,没引起什么风波,不值得在这个芝麻角落地方停顿,算是老天爷照顾。镇上不半分的半青小伙子,情愿跟着部队去吃粮,爹都让他们去,叫他们今后护着点窝。
缘子不明白自己怎么走到小铁匠家门前,铁匠铺不当街,但也不偏角,去茶馆就得经过。爹有件像样的长衫,到茶馆去才穿。要等爹坐下后,大鼓书才开始。这就是镇长的分量。缘子没有镶花边的衣裙,总要过好久爹才想起给她买一件好看的衣服。不过大鼓书来镇上的喜气日子,爹总会带着她,让她坐在身边,有茶有果子。听大鼓书说金戈铁马,侠义好汉。其他孩子们都只有门窗外的份。
垂榴之夏(3)
大铁匠木呆呆的,没啥话,跟哑巴差不离。但模样生得凶神恶气的,大人吓孩子总说,把你送到大铁匠那儿去。爹不用这话吓缘子,可是爹一不高兴就打她屁股,当儿子一般打。
这刻,对着铁匠门,她用不着怕大铁匠。可她身体打起颤来,在大铁匠门外直跺脚。没人,就是没人。“铁匠老头儿快出来,去收你儿的尸。”她这么叫,也没人理。她就对直朝门里走,门竟然一推就开。
缘子这才证实了她的猜疑:镇上的男人女人都不见了,连小毛孩子都不剩下一个,连老太婆也不在。缘子弄不清,自己怎么不是这个镇上的人了?成了个漏网的鱼?
大铁匠家暗黑暗黑的,只有墙壁。爹可能是在昨天夜里不见的,今天全镇人在她的眼皮下消失了。
她突然明白镇上出事了。
别慌,别慌。她仔细一琢磨,刚才小铁匠是从河那边来的,不知为了什么挨了枪子,受了伤,淌过河来。河那边驻扎着军队,太阳旗黄皮衣,是日本鬼子。明白了,全镇人都到河对岸去了,而且想来就是今天白天的事——她躲在草里睡觉的时候。爹永远知道到什么地方找到她。为什么不找她?或许爹自己也没去?也不想让她去?
缘子终于到了河对岸。离岸二里有个秃山包,是这方圆几百里一马平川唯一的高处。岸这边地里石头多,种不出庄稼,镇上人很少过来。
缘子趴在潮湿的土坑里。天并不是太黑,有月亮,这个晚上天色紫蓝。军队扎了几个帐篷,遮掩在树背后。但山丘上,人声闹哄哄的,隔几十步就有一个火堆,拉了一大圈儿。那不就是全镇上的人么,埋头挖土垒石。有日本兵端着刺刀枪在走动。要打仗了?
她一边想一边寻爹,虽然躲着一段距离,只要爹在人丛中间,她就能看到。可是爹并未在,再仔细看,还是没有。爹如果在,肯定指挥得吭吭响。
爹会去哪儿?
乡亲们干活挺安分,不像是被人强迫的。工地摊子很大,好像要在山上修个特别大的堡子。她闻到每个火堆旁有烙饼香,就有些明白了。
缘子嘴里只咽口水,烙饼香得让她头晕,但是没有爹,她不能过去——她得明白爹为什么不在里头,也不叫她去。
她不敢靠得太近。都说东洋兵杀人放火,爱干啥就干啥,他们来跟谁打仗?当然是咱们中国人。
缘子壮着胆摸到帐篷前,她人小,又是晚上,没被发现。帐篷里人不多,但都像当官的,围坐在一起大吃大喝,里面也没有爹。帐篷里一块摊开的布上有肉有馒头。她看得真切。乌鸦叫个不停,提醒她赶紧离开似的。她饿得清鼻涕都淌了下来,赶紧拿袖子擦。
那次深夜爹带她去镇外的地挖野菜,爹直摇头,说降了身份:一顿饭难倒英雄汉。回家洗净野菜,放几粒盐,没油,菜也喷香。爹说饿极的人,不能像正常人,必得只喝汤呀水呀。要是连着吃太多的馒头烙饼,就会立马撑死。
看着帐篷里的可口的食物,她记起爹的话,不知怎么办才好。清口水流出,想着爹做的野菜,真好吃,肚子更饿,爹你到哪里去了?
以前等不到爹时,她就蹲在茶馆的屋檐下,盼望爹走过,把她带上。镇上傍晚时刻,吃过饭的爷们都丢开老婆孩子往茶馆里窜,里面沸腾腾一片。那时有口饭填肚,那时光,哪里人多,爹就在哪里。现在全镇都在这儿,就是没爹!这些人都背着爹,给日本鬼子干事!兔崽子们!
她一狠心,转头就回河对面镇上去。她不能跟这批臭馋虫一起,她得跟爹一起。
她决定闯进那些可能藏有东西人家里弄食。她像只小猫从浮桥上过河,这边的小镇静得像个鬼住的坟墓。熟悉的每个角落,都变了样,路过茶馆时,她觉得有个人,而且这个人跟上自己。
是爹?她没有去看那人。脑子这么转了个圈,她眨眼间跳入墙边竹篓里。
那个黑衣人, 一顶斗篷,脚上是草鞋,在河水里淌过,有水,没沾一点泥。脚比爹小,自然不是爹。这人步伐不快,身体不晃悠,就从缘子面前走过去了,根本没有看见她。
垂榴之夏(4)
缘子从竹篓里出来,那以前关鸡鸭的地方,臭烘烘。她要追上已经拐进小巷的黑衣人,想明白这个人到底是谁。
暗黑的镇子,月色把街心地照得亮晃晃。缘子跟了几条巷子后,发现自己回到家门前,那两片木门大敞着。
她没有冒失进去,她听到爹的声音。天哪,爹就在家!不过她感觉不对劲,她得先看个明白。屋里声音低低的,还有什么东西叮当地响。出什么事了?怎么听不清?在这个夜里,她不知为啥变得惊慌,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她顺墙往屋后摸过去。
始终看不到爹的脸,叮当响的原来是个竹筒,在一个影子的手里。没猜错就是那个黑衣人。可能话早已说尽,他们肯定在别的地方已经会过。现在在对暗号,一定是啦,跟划拳一样。
小屋没有点油灯,月光漏入窗。缘子随着爹的背影移动眼光,看到那人从竹筒里倒出银钱。爹一声没吭,打坐在床上,只是摇了两下头。那人气恼地在屋里转动,爹的注意力是在那人的脸上身上,对一堆钱看都不看。爹的头发长,胡须像杂草,穿的却是进茶馆的长衫。
爹的眼睛这时对着窗,凭他的眼力应早知道缘子在窗外,可爹的眼睛瞎了似的,看不到她。在她打量爹的同时,那人收起钱,朝门口退去。
缘子跳下当垫子的箩筐,她从房子右旁绕,赶到门口,想截住那个坏家伙。可那人比她还精,好像早算着这一遭,在门口,轻轻的一挥手,就把她推倒在一边,扔过来的话,一清二楚:
“当心小命,别跟。”
缘子站起来,忽然发现手里多了一个玉米饼。
好东西来的时候,脚边就有个捣豆子的石缸,里面是水。喝完水吃完半个饼后,她仍半依在石缸边喘气。那黑衣人,让爹不高兴的人,为什么没杀自己,反而还给出稀罕如金子的玉米饼?“爹。”她在心里叫了一声,她现在又有力气往家里跑,还有半个饼给爹。
屋里静悄悄的,爹先是坐着,现在倒在床边。
缘子奔到床跟前,她趴在爹身上,叫“爹”。爹不应声,气息微微,是走了?镇上人不说人死,而说人走。爹怎么走得这么快,不等她回来?不给她交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世道怎么啦,她一个小女孩怎么办?爹是走得奇怪,刚才还是好好的。那个黑衣人,在屋子里,肯定是要爹去做什么事。没办到,就下了毒手。
缘子在一所所房子间的街上狂奔,茶馆仍旧空空。河边上草猛长,看不见对岸,镇子扔在身后,对岸逐渐清晰。她小心地躲开一道道警卫,终于来到工地上,像个尾巴火烧急了的小老鼠。
全镇的人都在,他们不再像挨饿的样子。饿极的人眼睛里有绿光,饿凶极恶,啥事都能干出。老年人说过,一饿昏后,抓住什么吃什么,人也能吃。吃过人的人脸上有红光,一道道。可是这些为东洋人修工事的人,脸上不绿也不红。
缘子经过他们时,眼睛放得特别尖,他们的样子和平常一样。只是他们明明看见她,却都不做声,那副样儿,像魂给人拎走似的,或许是心中有愧不愿与她说话。就这么一天时间,竟然都不认她这个镇长千金了?
缘子冲着这些乡里乡亲嚷起来,让乡亲赶快去救爹。但他们都不做声,有的小孩过来,想问个究竟,却被大人拉回去了。
工地上闹了起来。翻译被叫来,看不出是中国人或是日本人。马上要打仗了,到那边干活去,别在这儿捣乱。但听到爹的名字后,翻译转身对当官的人叽叽呱呱说了一阵,当官的叫两名士兵跟在大块头的军医后面。一行人往河东这边紧赶。
屋子里架起了一盏煤油灯,从来没有这么亮堂过。大块头的医生,拿着手电听诊器在检查爹的身体。门外是两个士兵。日本鬼子救爹,救一个中国人?这未免太奇怪了。
爹在床上果然还有一丝热气,医生检查了,打针,然后让缘子一人留在屋里。爹果然挣扎起来,依然打坐在床上,眼睛还是闭着,脸色死灰。她看着爹,轻轻靠近,这时,她惊喜地感到了爹的气流,缓慢而平稳。
垂榴之夏(5)
缘子突然明白,爹是在辟谷,没走。
日本鬼子和翻译官又走了进来。他们说了一大套话,不像是第一次说:日本人不仅现在给乡亲一口饭吃,而且同意给现在赶紧补田的谷种,但要求加快工事建成,在高粱长成青纱帐之前,不然宁愿满地撂荒。唯有爹这个镇长才能促成此事,乡亲们都听他。岗楼盖得不像期待的那样迅速,日本鬼子认为是由于爹不在场,乡亲们心中害怕,有意磨洋工,说不定吃饱几天就会逃散。爹一开始就溜出了镇子,日本人着急了,寻他寻不着。
缘子觉得自己糊涂透了,她竟然去把日本鬼子引上门来。
他们挺明白爹的辟谷不是找死,而是有意装疯卖傻,不省人事,不愿负这责任。
“爹,爹。”缘子哭起来,她一半是装,一半是真。生个女孩确实是没用,她帮不了爹,她哭真了,成泪人儿,哭声使人烦。
医生在屋子站坐不是,到外面,在门口扔下话:“哭吧哭吧,我会再来的。”他的声音不凶,反而温暖体已人。门外两个士兵拿出两匣饼干,搁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