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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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说道:“太岳,理气之学你钻得深,你给王爷讲讲吧。”
张居正:“王爷问得好。朱子讲的这个理是个亘古存在,你行不行它,它都在那里。就像天风,春有东风秋有西风,春行东风万物生焉,秋行西风万物伏焉,生也是善,伏也是善,春秋代序,四季有常,万物得以休养生息。这便是天时那个理。气却是个无处不在,顺风它也在行,逆风它也在行,无风了它还在行。朱子在这里说气是恶的便是指的无风之气。譬若人之欲望,是自己的要得,不是自己的也要得,人人都生个贪得无厌之心,这便是无风化疏导之气。此气一开,四处弥散,上下交征,做官的便贪,为民的便盗,于是邪恶之气便无处不在。”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提高了声调:“然则天上毕竟有个日头在,日光蒸烁,此无风之气终有散尽的一天。历朝历代到了没有风只有气的时候便是日光蒸烁气数要尽了。”
裕王深以为然重重地点了下头,想顺着他的这个话切入正题,却依然有些犹豫,不禁望向了李妃。
李妃立刻明白了裕王的意思,这是想叫自己挑起话题,便会意地迎着裕王的目光:“王爷,我能不能问一句?”
裕王:“既叫你听,你当然能问。”
李妃飞快地瞥了张居正一眼,连忙将目光垂下:“请问张师傅,譬若君主用人,什么人是风,什么人是气?”
如此巧妙地切入正题,而且切进来便是偌大一个难题!张居正目光一闪,望向高拱,高拱也是眼睛一亮,两人碰了一下目光,心中都不油而然对这个王侧妃的精明既心生赏识,又生了几分敬畏。
张居正尤其如此,不知为何,平时每当面对这位王妃,心中便怦然似有鹿跳,此时听她向自己发出如此一问,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将这个回话递给高拱:“肃卿兄,这个理你来给王妃说吧。”
高拱:“王妃此问让臣等佩服。这个答案诸葛亮在《出师表》里已经说了,‘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衰替也’。这就是说,贤臣是风,小人是气。”说到这里他也激昂起来:“贤臣小人时时都有处处都在,为君者择用而已。适才太岳说历朝历代没有风只有气便是气数要尽了,如果君主能及时选用贤臣罢黜小人,有风化在,这个朝的气数便不会尽,只是小人的气数尽了而已。”
“我大明朝也该是小人气数当尽之时了!”裕王倏地站起了,不再讳言大声问道:“你们说,杨金水这次拿了,尚衣监巾帽局针工局也拿了好些恶奴,父皇是不是要彻底清除奸党了!”
“关键是浙江这次送来的供词!”高拱也站起来激动地说,“要是这次送来的还是上次海瑞审讯的供词,清除奸党应该就在今日!”
张居正跟着站了起来。李妃也跟着站了起来。众人眼中都闪着兴奋的光。
“去了趟江南,竟连回话都不会了!”黄锦走到值房门口便听见陈洪也正在这里发威,脸一阴,径直走了进去。
司礼监值房北墙原来的五把椅子还是五把椅子,只是吕芳原来坐的正中那把椅子上现在坐着陈洪,陈洪右边最后一把椅子还坐着石公公,陈洪左边最后一把椅子还坐着原来那个秉笔太监,紧靠陈洪左右两把椅子却空着,右手那把原是陈洪坐的,左手那把仍是黄锦的位子。
今天两侧的椅子上倒坐着两个特殊身份的人,便是太医院的两名太医。
两个押解杨金水的锦衣卫正跪在值房当中受陈洪呵斥。
见黄锦进来,石公公和另一个秉笔太监都站起了,两个太医也站起了。
陈洪原本不想站起,但知他从玉熙宫来,也只好慢慢站起,带着客气问道:“主子有旨意?”
黄锦走了过去,在自己那把椅子前站了:“着仔细讯问杨金水,然后将浙江的奏疏呈上去。”
陈洪:“这就是了,正讯问呢。”说完这句带头坐了下去。
黄锦石公公和另一个秉笔太监跟着坐了下去。
两个太医屁股挨着椅子边也慢慢坐了下去。
陈洪目光这才又盯向了两个跪着的锦衣卫:“都听见了,皇上在等着回话呢。咱家再问你们一句,杨金水是哪一天疯的?怎么疯的?你们怎么知道他真就疯了?”
两个锦衣卫对望了一眼。
“是。是属下们回话不清。”年纪稍大那个只好重新禀道,“杨金水是六月二十一发的疯,一连十天整日整夜闹腾,说是好多鬼魂来找他。七月一日上谕到,宣了旨便痴呆了,不再闹腾,也再不说话。喂饭便吃饭喂水便喝水,不喂也不叫饿。便溺也都失了禁,全拉在身上。”
“可见这是装疯!”陈洪再不耐烦他们的回话,大声喝道,“人呢?”
当值太监那头在门外立刻答道:“回陈公公,正在外面给他洗呢。”
“听说浙江重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你们也带来了?”陈洪紧接着问那两个锦衣卫。
“带来了。”一个锦衣卫从怀中贴身处掏出了那份烤漆粘着三根羽毛的牛皮纸封口急递,却有些呈也不是不呈也不是,犹疑着说道,“赵中丞说了,要奴才们亲手交给吕公公。然后由吕公公面呈皇上万岁爷。”
“吕公公?这里有吕公公吗?”陈洪立刻拉下了脸。
吕芳突然被嘉靖派去永陵,旨意是察看万年吉壤,并未明旨免去他的掌印太监,却又让陈洪暂署掌印,尽管宫里宫外许多猜测,毕竟不敢明传。两个锦衣卫这段时间一直在路上,当然不明就里,现在见陈洪坐在吕芳的位子上,又是这般神态,才知宫里起了大变故,一时怔在那里。
石公公这时说话了:“吕公公派到永陵监修万年吉壤去了。这里现在是陈公公当家。”
“跟这些奴才说这么多干什么。”陈洪立刻端起了威势,对那石公公吩咐道:“把东西拿过来就是!”
那石公公这时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起身过去接过了牛皮纸封口急递,转身递给了陈洪。
陈洪接过奏呈便想撕开封口。
这时黄锦说话了:“陈公公,既然赵贞吉说了让吕公公面呈皇上的话,那就是这里面的东西只有皇上能够御览。吕公公不在,我们最好都不要看。”
陈洪的手停住了,一脸的阴沉:“以往的规矩各省的奏疏不是司礼监都要看了才呈奏皇上吗?”
黄锦平时和陈洪一样本都是吕芳的左右臂,这一向见他诸般曹操模样心里早就不是滋味,这时逮着了理硬顶上了:“以往是这样。可眼下吕公公走了,我们几个人谁都还不是正经掌印的主。宫里的规矩,掌印不在奏疏就该直接呈送皇上。当然,陈公公愣是要看,我们也不挡你。你先看,你看了咱家再呈给皇上看。”
这话把陈洪憋住了,好是羞恼又奈何他不得,负气将公文纸袋向黄锦膝上一扔:“那就不看。我不看,谁也不看。你带他们去玉熙宫,当面呈给皇上。里面要是有亵渎圣上的话,你担罪。”
“担不担罪也是皇上说了算。”黄锦拿起膝上的急递慢慢站起了,“还有一件事咱家顺便告诉陈公公和二位公公,这十几天司礼监益发没有规矩了。我们几个还没发话,有些奴才就在外面折腾杨金水了。那个叫小五子的居然还顶我的嘴,我已经把他发到上驷监去了。”
陈洪立刻站起了,望向黄锦。
石公公和另一个秉笔太监也都紧张地望向二人。
陈洪望了黄锦好一阵子,突然转了笑脸:“该。这些奴才也是该整治整治了。”
“有陈公公这句话就好。”黄锦也露出一丝笑容,接着转对跪在地上的两个锦衣卫吩咐道,“跟着我去玉熙宫,皇上要问话。”
“是。”两个锦衣卫磕了个头,站起来,跟着黄锦走了出去。
望着黄锦离去的背影,陈洪再也憋不住胸口那口恶气,吼道:“杨金水呢!怎么还不押进来!”
杨金水早被抬在值房内院树荫下候讯,听陈洪这一声吼,竹帘掀开,两个提刑司行刑太监抬着他进来了,已经换上干净衣服,手上也已经没有再戴铐子,连同椅子放在了屋子中间。
两个行刑太监放下椅子便退到了值房门口,站在当值太监那头的身边。
陈洪的目光立刻像两把刀子向杨金水刺去。
另外两个秉笔太监向他望去。
两个太医也向他望去。
杨金水仍然抬着头两眼痴痴地望着上方。
“都到宫里了还装什么装?看着我!”陈洪厉声喝道。
杨金水还是那个样子,两眼望上,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们进来,把他的头按下,让他看着陈公公!”那石公公望向站在门口的两个提刑司行刑太监。
两个行刑太监又走进来了,一个站在椅子后面捏紧了杨金水的双臂,一个站在他的身侧一只手托着他的下颌一只手压在他的脑后,把他的头按下来朝着陈洪。
陈洪死死地盯着杨金水的两眼,杨金水头按下了两只眼仍然望着上方。
陈洪动了气:“宫里的刑法你也知道,是不是要尝尝味道才肯不装了!”
杨金水依然那个样子。
“动刑!”陈洪大喝了一声。
那石公公原就怕陈洪在这里给杨金水动刑,这时隔着一把椅子把身子靠了过去,伸过头来,低声说道:“万岁爷还没问话呢,现在动刑只怕不妥。”
陈洪咽了口唾沫,望向了两个太医:“你们给他瞧瞧,是真是假可不许护着他!”
两个太医立刻站起了,一边一个走到杨金水的椅子边,搭上他两手的脉。
离开玉熙宫也才三刻时辰左右,带着两个锦衣卫折回来,黄锦便知道又有了新的情形,大殿的门紧闭着,两个当值太监一左一右守在那里。
“你们先在阶下候着。”黄锦嘱咐两个锦衣卫,自己登上了大殿的石阶。
两个当值太监默然向他行礼。
黄锦压低了声音:“谁来了?”
一个当值太监用手半捂着嘴,凑到黄锦耳边低声禀道:“回干爹,徐阁老来了。”
黄锦:“知道什么事吗?”
那个当值太监:“拿着一份六百里急递,好像是浙江送来的捷报。”
黄锦脸上立刻露出了复杂的神情,转过头望向天空,自言自语道:“胡宗宪又打胜仗了……”
一个当值太监已经用自己的袖子将原就洁净的大殿门坐墩飞快地擦了,对黄锦说道:“万岁爷传了旨谁也不让进去,干爹先在这儿坐坐吧。”
黄锦便在殿门的坐墩上坐下了。
摆在御案上的那份六百里急递果然是胡宗宪督戚家军台州第八次大胜的捷报!
嘉靖显然已经看过了那份捷报,也显然还未对这份捷报作任何表示,手里拿着那面有手掌般大的单面老花圆形眼镜在殿内顾自走着。
徐阶低头站在御案一侧,静等着嘉靖发话。
绕着精舍走了一圈,嘉靖又踱回到御案前,望着那份捷报,终于开口了:“汉高祖不读书,诗却比那些读书人作得好。最好的是哪一句?”
徐阶当然明白:“回圣上,臣以为当数‘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一句最有帝王气象,最有苍生之念。”
“胡宗宪算得猛士吗?”嘉靖反问。
徐阶从容答道:“赵贞吉的奏疏里说得很明白,这一次台州大战,胡宗宪亲临前敌,不避炮矢,堪称忠勇。”
嘉靖看着他,似乎想看出他说的话里有几分是真诚。
徐阶知道应该将头抬起来了,恭迎询望,满脸都是真诚。
嘉靖便不再看他,又拿着那面单面圆花镜对着捷报一行一行看着,嘴里又突然冒出一句:“那赵贞吉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