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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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都循着谭纶的目光转望向了胡宗宪。胡宗宪这时已将目光移望向衙门屋檐上方的天空。
马宁远疾步凑了过来,伸手一指大门前的谭纶:“大人们都看清楚了,就是这个人伙同戚继光干的好事!”
“他们的账后算。”管理一省刑名的按察使何茂才立刻表态了,“先抓人。抓了人再一个一个查。该处置的处置,该上奏朝廷的今天就要上奏疏。”
几个人都等着胡宗宪表态。
胡宗宪:“这么多人,抓谁?”
何茂才:“这可是总督衙门……”
“拆不了。”胡宗宪打断了他的话,“真拆了,我就革职回乡。从后门进去吧。”说完这句,他不再上轿,转身徒步向街的那边走去。
所有人先都是一怔。郑泌昌和何茂才见他走了,只好跟着走去。
杨金水却不愿意走路,阴沉着脸走向轿门。一个太监连忙打起了轿帘让杨金水钻了进去,这乘轿子也跟着胡宗宪他们的方向走去。
只有马宁远还僵在那里出神,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大步跟去时又回头向远处的谭纶瞪去。
谭纶依然兀自静静地站在那里。
从后门进到浙直总督署后堂,所有的人都坐定了,所有的人都沉默着,在等着,等胡宗宪的亲兵队长把谭纶叫来。
谭纶在大门口出现了,也是沉默着,走到大堂右边那张大案下首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啪”的一声,谭纶刚刚坐下,坐在他对面的马宁远便把纱帽往面前的案几上一摔:“我们在前面卖命,别人在后面拆台!干脆说,朝廷改稻田为桑田的国策还要不要人干?要这样干,我们可干不了!”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胡宗宪。胡宗宪却两眼望着门外,紧闭着嘴。
除了胡宗宪,就属实际管理浙江一省政务的布政使郑泌昌职务最高了,大家便又都望向他。
“怎么会闹出今天这个事来,我也不明白。”郑泌昌当然得说话了,“四个月过去了,朝廷叫我们改种的桑田还不到一成。内阁几天一个急递责问我们,这才叫马知府他们赶着去干。今天织造局谈生意我们都在场,五十万匹丝绸年底前要交齐,我们浙江却产不出这么多丝。这样子闹,到时候恐怕就不会只是内阁责问了。杨公公他们在吕公公那里交不了差,吕公公在皇上那里也交不了差。账一路算下来,我们这些人只怕不是撤差就能了事。”
说到这里郑泌昌望了一眼杨金水。杨金水这时却像是局外人,只带耳朵不带嘴巴,闭着眼坐在那里养神。
“我看是有些人在和朝廷对着干!”何茂才一开口干脆拍着桌子站了起来,目光斜望着坐在他下首的谭纶,“省里调兵给马知府去改桑田,就是为了防着刁民闹事,现在好了,刁民闹到总督衙门了!到底是谁下调令叫戚继光把兵带走的?当着部堂大人,还有杨公公在,自己说清楚!”
这摆明了就是在逼谭纶说话了,几双眼睛都望向了谭纶。
“是我叫戚继光把兵带走的。”接这句话的竟是胡宗宪。
这句话胡宗宪说出来是那样的低沉,可在那些人耳里却不啻一声雷,响得郑泌昌何茂才和马宁远都睁大了眼睛。杨金水闭着的眼睛也倏地睁了一下,又闭上了,还像局外人那样坐在那里。
其他人还只是惊愕,可何茂才已是僵在那里,坐不下去了。
谭纶显然没有想到胡宗宪会在这个时候这么干脆地把担子担了过去。他心中一阵激动,想去看一眼胡宗宪,还是忍住了,把目光望向了桌面。
“以官府的名义向米市上的米行借贷一百万石粮,现在借贷了多少?”胡宗宪话锋一转,望向了郑泌昌。
郑泌昌开始怔了一下,接着答道:“很少。都说缺粮。”
“外省调的粮呢?”胡宗宪接着问道。
郑泌昌:“和往年一样,一粒也不愿意多给。”
“这就清楚了。”说完这句,胡宗宪才瞥了一眼何茂才,“你先坐下。”
何茂才这才坐了下去。
胡宗宪提高了声调,但透着些嘶哑,“我是浙直总督,又兼着浙江巡抚,朝廷要降罪,都是我的罪。百姓要骂娘,该骂我的娘。改稻田为桑田是国策,必须办。可桑苗至少要长到秋后才有些嫩叶,一茬中秋蚕,一茬晚秋蚕,产的那点丝当年也换不回口粮。官府不借贷粮食,只叫稻农把稻田改了,秋后便没有饭吃,就要出反民!每年要多产三十万匹丝绸,一匹不能少。可如果为了多产三十万匹丝绸,在我浙江出了三十万个反民,我胡宗宪一颗人头只怕交代不下来!”
话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后堂上一片沉寂。
胡宗宪的目光望向了马宁远:“抓的人立刻放了。新安江各个堰口立刻放水灌溉秧苗。你带着各县知县亲自去办。”
马宁远站了起来,却仍想说什么。
胡宗宪:“去。”
“是。”马宁远答的这声也有些嘶哑,拿起桌上那顶纱帽走了出去。
一直闭着眼睛的杨金水这时终于把眼睁开了,望着胡宗宪:“部堂大人,你们浙江的事我过问不了,可织造局的差使是我顶着,今天这笔生意我可是替朝廷做的。眼下江南织造局管的杭州织造坊加上南京、苏州那边的织造坊所有库存一共也就十几万匹。照两省现有的桑田赶着织,就算一年内分期付货,到时候还要短二十多万匹。那时候内阁不问你们,宫里可要问我。”
胡宗宪:“所有的事我今天就给朝廷上奏疏,请朝廷督促邻省给我们调粮。布政使衙门和按察使衙门现在立刻去向各米行催贷粮食,担心官府不还,我胡宗宪可以在所有的借据上加盖总督衙门的印章!运河上每天都是运粮的船,有借有还,为什么不借?再有睁着眼说没有粮不愿借贷的以囤积居奇问罪!逼他们,总比逼百姓造反好!”
杨金水又闭上了眼睛,众人也不说话了。
连驿急递,胡宗宪的奏疏七天后就到了京,而且一反规制,没有先送通政使司,而是直接送到了西苑的内阁值房。当日在内阁值房当值的是徐阶,他接到奏疏只看了一眼封面便立刻看出了这份奏疏的分量,也看出了这份奏疏可能引起的巨大波动。他不露声色,只是命书办立刻送严府。
自嘉靖三十五年以来,也就是严嵩过了七十五岁以后,他除了每日卯时到玉熙宫觐见嘉靖约半个时辰便都是直接回府,几乎不到内阁值房,内阁的公文便从此都送到严府去,军国大事都由严嵩在家里议好了再以内阁的名义送司礼监呈奏皇上。正如当时外边的传言:内阁不在宫里,而在严府。
到了严府,所有的公文又几乎都是严世蕃先看,看完后再告诉严嵩。这天胡宗宪这道奏疏照例是严世蕃拆看的,看后便咆哮如雷,先是立刻派人去把严嵩也是自己视为第一心腹,又是把持各路奏章的通政使罗龙文叫来,然后才拿着奏疏一同去见严嵩。
严嵩听他们念完了胡宗宪的奏疏也颇感意外,躺在靠椅上一动不动,却看得出是在出神地想着。
“什么‘无田则失民,失民则危国’!冠冕堂皇,危言耸听!”严世蕃却耐不住老父这种沉默了,拿着那封奏疏在父亲面前直晃,“我看是他胡宗宪怕失了自己的前程,想给自己留退路!”
“我看也是。”相貌儒雅的通政司通政使罗龙文接言了,“那个谭纶去浙江,我就提过醒。谭纶和胡汝贞有交情,现在又是裕王的心腹。他胡汝贞打量着裕王会接位,阁老又老了,留退路是意料中事。这样的奏疏不送通政使司,却直接送内阁值房,这摆明了就是向徐阶他们示好。”
“直接送内阁徐阶也不敢擅自拆看。胡汝贞这样做只是想摆开你们,直接向我向皇上进谏言罢了。”严嵩还是一动没动,但眼睛已经从远处移望向二人,“别人我不敢说,胡汝贞决不是忘恩的人,只不过有时和你们的想法不同罢了。看人,看事,都得设身处地。换上你,或是你,处在胡宗宪的地步会怎么做?”
两人原以为一把火便能把老爷子烧恼胡宗宪,没想到老爷子一眼就把两面都看穿了,严世蕃和罗龙文同时一愣,竟被他问住了,两双眼对望着,眼神里都是一个意思:都八十一了,怎么一点也不糊涂?
该装糊涂还得装点糊涂,严嵩就像没有看见他们此时的反应,徐徐说道:“换上你们,也只能这样做。谭纶不去,他好干;谭纶去了,背后就是裕王,裕王背后就是皇上,替我想,他也不能毫无顾忌。”
“可改稻为桑本身就是皇上的旨意!”严世蕃实在咽不下父亲这种亲疏不分的气,直接顶他了。
严嵩:“胡宗宪也没说不改。关口是有个谭纶在,他要照你们那种改法就会给人口实。”
“爹!”严世蕃走到躺椅前,将那封奏疏往严嵩旁边的茶几上一摆,“胡宗宪这封奏疏摆明了是讨裕王他们的好,东西都摆到您老眼前了,您老还护他的短?还说他这只是跟我过不去。我是谁?我不是你老的儿子吗?你老都八十一了,怎么就不想想,哪一天你老致仕了,或是百年了,除了你儿子没退路,谁都有退路。”
“那我问你,”严嵩望向了他,“裕王又是谁的儿子?”
严世蕃又被问得一怔。
说完这句,严嵩望向了门外:“你们知不知道皇上今天下午要去哪里?”
严世蕃和罗龙文神情都凝重了,一齐望向严嵩。
严嵩在躺椅上坐了起来:“去裕王府,看孙子。”
严世蕃和罗龙文都是一愕。
“遇事总无静气。”严嵩瞥了两人一眼,又躺了下去,“站在我面前也晃够了,都坐下吧。”
严世蕃和罗龙文只好在他两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严嵩:“因谭纶在浙江,事情他都知道,这封奏疏胡宗宪就是先递给通政使司,你们也瞒不住,到头还得送内阁,送司礼监,呈到皇上手里。皇上看了会怎么想?刚才我一边听就在一边想,觉得胡汝贞奏疏里的话还是老成谋国之言。那么多田,那么多百姓,又是倭寇闹事的地方,真若激起了民变,不是国家之福。要是皇上也这样想,丝绸又还是要增加三十万匹,问起我们,我们应该怎么回话?好好想想胡宗宪奏疏里的话,除了你们说的让丝绸大户买农户的稻田改种桑田的法子,还有没有别的两全之策?”
“除了我们这个改法,我不知道还有哪个改法?”严世蕃一听又急了,“改稻田为桑田是为了多产丝绸,产了丝绸是为了变成银子。丝绸不好,西洋那边就不要。让那些百姓自己去改,产的丝都卖给了小作坊,织的绸便卖不起价。爹,当时就是因为国库空了,宫里的用度又那么大,我们才想的这个法子。这个时候要是不咬牙挺住,国库还是空的,不用人家来倒我们,我们自己已经倒了。”
“胡汝贞怎么想的我们可以不猜疑他。”罗龙文知道这时必须顺着严嵩说话了,先荡开了胡宗宪,但必须让严嵩明白他们也是站在他的角度说话,“可小阁老说的是理也是势。治重病用猛药。当初定这个国策就是为了苏解危局。浙江的桑田只能让那些丝绸大户改,才能一年多有几百万银子的进项,去年的亏空,今年的开支也才能对付得过去。改桑的田,百姓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不然,就连织造局那边今年的五十万匹生意也做不成。那时候吕公公不会担担子,责任全在内阁,全在阁老。”
这话确实戳到了严嵩的疼处,严嵩又沉默了,怔怔地望着门外。严世蕃和罗龙文定定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