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第1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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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依旧背对着他在那里熬药,陈洪见那人竟敢不回话,背影又好是眼熟,便欲过去。
“进来!”嘉靖的声音在精舍里传来,陈洪不敢再延误,又望了一眼那个熬药太监的背影,只得捧着罪案进了精舍。
嘉靖今天的气色好了些,已下了床,盘坐在蒲团上。陈洪进了门便笑着叫了一声:“主子,刑部将罪案定了。”说着走了过来,双手向嘉靖呈去。
嘉靖不接,只是望着那本奏本。
陈洪翻开了封面:“启奏主子,三法司定的罪名十分明确,那个海瑞以儿子辱骂父亲大不敬的罪名判了绞刑,秋后处决。王用汲目无君父,以朋党罪判杖八十流三千里,也在秋后发配。”
嘉靖望向了陈洪:“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判得十分公正?”
陈洪怔了一下:“主子要是觉得他们判得不对,奴才发回去叫他们重判。”
嘉靖:“是叫他们再判重一些还是判轻一些?”
陈洪:“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主子怎么定就叫他们怎么判。”
嘉靖望着他又阴阴地笑了:“你何不干脆说好人都让你们去做,恶人让朕来做!”
陈洪扑通一下跪倒了:“奴才,还有群臣都不敢有这个心思。”
嘉靖:“心思都用到天上海上去了,还说没有这个心思。朕问你,什么叫做‘好雨知时节’,什么叫做‘海上生明月’?这些话你昨天为什么不向朕陈奏?”
陈洪的脸色都变了,愣在那里像块石头。
嘉靖:“走了个吕芳,来了个人又想学吕芳。陈洪,你这点德行要学吕芳,连影都没有。吕芳和朕的儿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点都不瞒朕,你却想瞒着朕。你以为吕芳那样做结果被朕赶走了,那是傻。那不叫傻,那叫‘小杖受,大杖走’。吕芳临走了心里始终明白,不管多少人叫他老祖宗,他永远是个奴才。你以为自己是谁?‘会做媳妇两头瞒’,裕王妃李氏才是我朱家的媳妇呢,她瞒瞒朕倒也罢了。凭你也想做我朱家的媳妇,摸摸你那张剥了壳的鸡蛋脸,够格吗?”
陈洪将捧在手里的罪案放到砖地上,举起手赏了自己一掌,接着又要打。
“不要做戏了!”嘉靖喝住了他,“真要掌嘴就到司礼监提刑司去掌。”
“主子!”陈洪恐慌了,“奴才没有敢欺瞒主子,实在是瞧着主子龙体违和,不忍心让主子再生气……”
“拿朱笔来。”嘉靖不再听他说下去。
陈洪脑子里一片混沌,颤声答道:“是。”不敢爬起来,膝行着到御案前拿起了御笔却不忘在朱盒里蘸了朱墨,双手擎着又膝行着回到嘉靖面前捧了上去。
“罪案!”嘉靖接过了御笔。
陈洪慌忙又捧起地上的罪案用手扶着顶在头上,靠了过去。
嘉靖提起御笔在罪案上画了一把好大的“×”!接着将御笔扔在地上。
——皇上勾决人犯照例是在刑部的呈文上画一个勾,要是赦免人犯则将罪案发回重审,像这样画一把叉,却是从来没有过。
陈洪虽没见着嘉靖的朱批,却知道他是在上面画了一把叉,怔忡不定,麻着胆子颤声问道:“主子,这到底是勾决了还是没勾决,求主子明示,奴才也好给内阁和刑部传旨。”
嘉靖:“他们不是会猜吗?让他们猜去!”
“是。”陈洪这一声答得如同蚊蝇。
嘉靖:“你不是也会猜吗,猜一猜朕会派谁去看大牢,看着那个海瑞和王用汲。”
陈洪立刻在地上磕了个响头:“奴才知道错了,主子的心比天还大,奴才哪里猜得着。恳求主子……”
“猜!”嘉靖喝道。
陈洪定在那里,只好做出一副猜的模样,好久才说道:“回奏主子,主子万岁爷是不是叫奴才去看大牢……”
“再猜。”嘉靖的声音益发阴冷了。
陈洪额上开始滴汗,脑子在这一会儿已经用到了极致,终于想起了嘉靖刚才那句话“吕芳临走了心里还明白,自己永远是奴才”,这才明白,嘉靖一定是对自己打压吕芳的人已经引起了雄猜,咬着牙抬头答道:“回主子,镇抚司诏狱原来一直归朱七管,主子的意思是不是把那个朱七和齐大柱都放了。仍然让朱七去管诏狱,让齐大柱去看管海瑞和王用汲。”
嘉靖的脸色好看些了,声音便也柔和些了:“你不是说朱七齐大柱都和海瑞有勾联吗?”
陈洪:“奴才该死。奴才当时也是急了,担心宫里宫外勾结了不忠主子。几个月下来奴才都问明白了,除了王用汲,没有人跟海瑞有往来。包括黄锦,不过蠢直了些,当时顶撞了主子,其实也并无吃里爬外的情事。奴才一并恳请主子,把黄锦也放了,让他依旧来伺候主子。”
嘉靖这才笑了:“凭你这点道行都降伏不了,朕早不要做这个天子了。借着海瑞的事在宫里整吕芳的人用自己的人,朕告诉你,吕芳伺候朕四十多年,从来就没有自己的人。今天你能猜到这一点,就还有药可救。传旨去。”
陈洪:“是。”满头的汗爬了起来退了出去。
嘉靖望向陈洪刚才跪的地方,见那一块都湿了,可冷汗这时也从自己额间流了下来,一阵眩晕:“黄锦,拿药来……”
——陈洪进殿时瞧见的那个背影果然是黄锦,不知何时已被嘉靖赦了,而且当即叫了回来,仍在玉熙宫当差。
这时黄锦捧着药从精舍门口进来了,一脸的淤青,走路时一条腿还跛着,看见嘉靖满脸冷汗,急忙瘸拐着奔了过去:“主子!”
“慢点走。”嘉靖强撑着兀自关注着他,“当心摔着。”
密召李时珍进京的旨意七天后就到了南京。李时珍要走,海母便不愿意再在高府留住了。何况此时海瑞承诺五月初会来南京的时日已过,也无有平安书信禀明来由,海母毕竟也是心地极明之人,并不向李时珍等人打探,决心带着儿媳回海南老家去。是福是祸,总得将海门的后嗣带回祖宗之地平安产了。
“太夫人!太夫人!”高翰文宅里的那个管事在后院进入前院的门口对着海母跪下了,“你老和夫人要这样就走了,小的这只饭碗也就丢了。等一天,最多等两天,小的这就派人请老爷和夫人回来。你老见过老爷夫人再走!”
海母右手拄着杖,左肩上挎着一个包袱,左手还拿着一把雨伞,被那管事跪挡在那里。
海妻肚子已经大了,被那个哑女雨青搀着,左肩上也挎着一个包袱,站在婆母身边。
最为难的是李时珍,身上也挎着药囊。一个随从挑着一担木箱,站在他的身后。
作坊前院的踹工染工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全都望着他们几个人。
那个管事跪在那里抬着头:“有哪些伺候不周到,或是有哪个下人给太夫人夫人脸子看了,告诉小的就是。太夫人大人大量,千万不能这样就走。”说到这里他急着转过头向两个工头模样的人喊道:“还不过来帮忙劝住!”
一个踹工的头一个染工的头连忙走了过去,也在那管事身边跪下了。
染工那头:“太夫人,几个月了,石头也伴热了。蒙太夫人夫人看得起我们这些下人,大家伙儿都舍不得你们走,再住些时日等海老爷到南京上任了再走也不迟。”
踹工那头回望着满院子的工人大声喊道:“大家都跪了,把太夫人留住!”
都是些正在忙活的人,汗渍染迹还满身满脸,这时听到招呼都在院子里跪下了。
海母这时显然也被感动了,望着这些终日劳作骨子里就亲的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慢慢转望向李时珍。
李时珍也不知如何说话,低垂了眼。
海母望着大家:“你们的好心老身都知道。可各人都有各人的家,你们都是要养家活口的人,忙自己的吧。李太医,替我叫开他们,让我们走。”
李时珍只好望向那个管事和那两个工头:“太夫人要走谁也挡不住,也与你们无关,你家老爷和夫人那里我会去说清楚。准备车辆送太夫人夫人去码头吧。”
那个管事望向李时珍:“就不能再留一两天?”
李时珍:“我有急事去北京,太夫人是不愿意再留的。准备车轿吧。”
那管事只好站起了,两个工头也只好跟着站起了。
那管事过去接过了海母手中的伞和肩上的包袱,搀着她走下了台阶:“都做自己的事吧。”
满院子的人工都站起了,目送着海母一行穿过中间的石道,向大门走去。
两条船,一条是李时珍的客船,一条是运货的大船,这时李时珍的那个随从挑着木箱走过跳板上了客船,李时珍却跟在海母海妻的后面走上了那条运货的大船。
大船的老板立刻迎过来了:“李先生,给太夫人和夫人的客舱都安排好了,你老放心就是。”
李时珍:“先扶着夫人去客舱安歇。”
大船老板:“夫人请随我来。”
那老板在前面引着,哑女雨青搀着海妻走进了船舱。
那管事搀着海母手里拿着伞和包袱依旧站在大船的甲板上。
李时珍对他说道:“你也回去吧,我有话要跟老夫人说。”
那管事将雨伞和包袱放在了甲板上,向海母又深深一揖:“那太夫人就一路保重了。那个哑女老爷和夫人都说了,就一路伺候太夫人和夫人去海南。一路上的船费和饭食费我们都安排了,到了广州,那边的车船这家老板都会安排好的。”
海母默然了,少顷才说道:“欠你们这么多情,怎么还哪?李太医,告诉汝贤,高家替我们花的钱,一文都要算清楚,还给人家。”
那管事还想说什么,李时珍立刻望向他:“你回吧。”
那管事又深深一揖,这才转身走向跳板,向岸上走去。
海母立刻握住了李时珍的手:“李太医,我也不再问你了,到了京师,汝贤是祸是福你都要给我捎个信来。”
李时珍黯然了少顷:“现在是什么情形我也不清楚,以刚峰兄的为人,应该不会有什么祸事。倒是嫂夫人的身孕我有些担心。七个月了,只怕到不了海南在路上就会分娩。那个哑女我已经教了她一些接生的事,药我也备下了,万一路上临产,还要靠太夫人把着。”
海母:“上天总有眼的,不会让我海门绝后。”
李时珍:“太夫人这话说得对。可看天命还得尽人事,一路小心为是。晚侄也得拜别你老了。”说着退了一步跪在了甲板上,向海母磕下头去。
海母拄着杖望着他跪下的身影,刚烈的人这时也滴出了老泪。
李时珍站起了:“老板!”
大船老板早就站在船舱门口,这时急忙走了过来,拿起了甲板上的雨伞和包袱。
李时珍:“扶老夫人进舱。我有话说在前头,一路上照顾不好,我可饶不了你们!”
那老板赔着笑:“李先生言重了,我们会尽心伺候的。”
李时珍又望向了海母,海母这时也深情地望着他。
李时珍:“太夫人请进去吧。”
海母:“你先走,老身只能站在这里送你一程了。”
李时珍不再说话,又深深一揖,转身向跳板走去。
明制处决人犯分为两种:一为“决不待时”,朱笔一勾立刻处死,又称“斩立决”、“绞立决”;一为“秋决”,便是在立秋这一天处死人犯,又称“斩监候”、“绞监候”。刑部定了海瑞死刑属秋后处决,这一天便是立秋了。
诏狱大院里那棵梧桐树听说是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将这里定为诏狱时就种下的,二百年了,已是长得干粗叶大,而且被诏狱的人奉为了神树。这时在梧桐树下已经立好了绞架,粗粗的麻绳绞环已经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