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第1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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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那么大的用。”海瑞挥了一下手,“我就是想说一句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和白都没人敢说了,遑论其他。这几年在兴国我也想替百姓做些事,可每件事都做得艰难又都收效甚微,就因为朝纲不正官场全无是非。”
王用汲:“国事要干,家事也不能太疏忽。刚峰兄,不是我说你,在兴国这三年,你对不起这个家。小侄女遇难的时候你要是在身边她或许有救,嫂夫人也不至于夭折了胎儿自己也病成这样。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责备的是。”海瑞声音低沉但十分诚恳。
“进了京就好了。”王用汲本是极阳光极乐观的人,这时有意一扫各人心中沉闷的阴霾,“有个好消息没来得及告诉你和太夫人嫂夫人,你猜猜。”
“李先生进京了!”海瑞居然一猜便中。
“一个月前进的京!”王用汲显出了“故知”的快意,“明里是来给裕王爷看病,心底里还牵挂着想进宫救皇上的命。但愿徐阁老和吕公公能让皇上受谏,了了李太医这一点忠心,也不枉裕王爷请他来的一片孝心。”
“身在江湖,心存魏阕。知李太医的人不多。”海瑞也感叹起来,“记得在浙江时我跟你说过,这半生也就你和李太医是我海瑞的难及之友。”
“李太医当得起,我不算。”王用汲挥了下手,“估计你写那幅字的事朝廷要闹腾几天。过了这几天李太医自然会来看你和太夫人,正好给嫂夫人诊脉。”
听他说到这里,海瑞肃穆了,望着他低声说道:“润莲兄,我说句心里话,你听真了。要是没有你在北京,今天六必居那幅字我也不敢写。不准今天或是明天我就要到诏狱去。真那样,家人还得拜托给你。”
王用汲被他说得也肃穆了:“第一我答应你,第二应该不至于此。我毕竟比你早一年来北京,朝局比你知道多些,对皇上也比你知道多些。你写的那幅字虽然是直指皇上去的,但耿耿此心,以皇上之睿智不会不明白。这就是我刚才说的,药对了症,便坏不到哪里去。”
这时海妻在西间卧房咳了起来,开始声音还不大,接着便咳得厉害了,还带着喘不过气来的声音。
海瑞立刻站了起来。
“快去看看。”王用汲也立刻站了起来。
海瑞慌忙向西间卧房奔去。
王用汲不好进去,站在那里,却看到北面正屋的客厅门口海母也出来了,便连忙走了过去:“太夫人。”
海母:“王大人,只怕得烦你请个大夫来。”
王用汲扶着海母向院子西边走过去:“都安排了,太夫人放心。”
谨身殿精舍,这时一向坐着嘉靖的蒲团空着,嘉靖竟然躺在一把竹躺椅上!
徐阶坐的便是当年严嵩那个绣墩,摆在嘉靖的躺椅边,膝上放着一大摞公文,静静地望着微闭着双眼、眼圈发黑、额上满是汗珠的皇上。
嘉靖病了!
神坛边的金盆里镇着好大一块方冰,然后是一金盆的冰水,吕芳正拿着一块雪白的带绒棉布面巾浸泡了,绞干,叠成一条,捧在左掌里,右手又拿起一块干的雪绒面巾,悄悄走了过来,先用干面巾轻轻拭了嘉靖脸上的汗,然后将冰巾敷在嘉靖的额上。
嘉靖四十一年的五月,严嵩致仕回籍,徐阶接任了内阁首辅,将两京一十三省各部衙门深藏的积弊理了一遍,这才发现国事已经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糜烂。从那时候起,徐阶和高拱张居正等人便开始拆东墙补西墙,更把好些原来被严党瞒着的事一点点透露给了嘉靖。嘉靖便觉着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丹药也吃得更多了。到了今年,根烂枝枯的几件大事同时发作了:北边陆防和东南海防军费都严重不足,蒙古俺答飘忽突袭,辽东好些部落也开始挑起战衅;东南浙江的倭寇平定了,又在福建广东大举掠城灭地;两京以及好些省份许多官员的俸禄积欠日久已经怨声载道,在陕西甚至发生了韩王府一百五十多个宗室官员索要多年积欠,围攻巡抚衙门鼓噪殴打巡抚布政使烧毁府衙的事;不得已想增加些赋税以解国库亏空,贪吏又从中加码盘剥,以致近在北京城边顺天府的宛平大兴都出现了百姓不堪重赋纷纷弃家逃生的惨景,有全里无一人丁者。五月,徐阶等策动御史林润等人上疏再劾严世蕃罗龙文及其余党,嘉靖一怒杀了严世蕃等人,逮拿罢免了一批严党,抄没家财。到了六月,嘉靖的病情便连自己都瞒不住了,这年夏天便不停地流汗,却依然听从方士之言,反时令而行之,也不打开窗户通风,还是穿着厚厚的棉布大衫。只打坐的时间大大缩短了,平时能一坐几个时辰,这时最多只坐两刻便要躺下,躺下还流汗。
国事蜩螗如此,徐阶每日在内阁处理完政务,尽量还赶到这里,守着嘉靖,想方设法让嘉靖批准或默许他与高拱等人补救时弊的一些奏陈。尤其这一个月,要将抄没严党的家财逐一理清,补救国库的巨额亏空。今天就是前来奏陈这件大事的日子,本应下晌才来,突然接到了齐大柱报告的那件事,便改了主意,晌午前就来到了玉熙宫精舍,捧着一大摞公文择要陈奏,再和吕芳配合着将海瑞捅的那个娄子尽力弥缝了,以免牵涉到裕王。
吕芳将那条冰巾敷上去后,嘉靖的烦热舒缓了些,眉目还是锁闭着,开口说话了,依然是乱石铺阶,却已无平时那份从容:“无非是东边起火,西边刮风,天塌不下来。只要是烦心的事,尽管说,朕喜欢听。”
这自然是反话,吕芳不禁悄悄向徐阶递过来一个眼色。
“是。”徐阶这时已经练就了一眉目的春风一面孔的秋水,尽管嘉靖闭着眼睛,他还是欠了一下身子,然后拿起公文上那张纲目,用那带着吴音的官话煦煦说了起来:“启奏圣上,抄没严世蕃、罗龙文、鄢懋卿等一干贪吏家财的单子户部都算出来了,一共有黄金三十七万余两,白银六百四十余万两,其余古货珍玩折价也有近三百万两。”
嘉靖的两眼倏地睁开了:“说下去。”
徐阶:“是。内阁召集各部商议了一下,奏请给兵部拨款三百六十万两,其中一百六十万两给俞大猷戚继光部充作闽广抗倭军需,二百万两拨给蓟辽总督充作北边的防务军需。”
“准奏。”嘉靖想了想,吐出了这两个字,又闭上了眼。
徐阶将两张票拟递给吕芳,吕芳接了过来走到御案前,站在那里开始批红。
徐阶接着奏道:“好些省份积欠官员俸禄,尤甚者如山西、陕西、北直隶、河南、云南、贵州都已拖欠一年以上,吏部奏请拨给二百七十万两先把这些省份的欠俸发了。”
嘉靖不吭声了。
吕芳那只红笔便停在那里,也不过来接徐阶的这纸票拟。
“分吧。”嘉靖好久才说道,“还有哪些省部欠了俸禄,都说出来,把这点钱都分完了了事。”
徐阶:“回圣上,其他省份,还有两京各部衙欠俸的情形要好些。臣等商议了,从其他口子想办法慢慢补还。”
嘉靖脸色好看了些:“那就你们说了算,将刚才说的那些省份所欠俸禄补发了。”
“不敢。臣等遵旨。”徐阶作如是答,轻轻抽出那张票拟递给吕芳。
吕芳批这纸票拟时,那支红笔便有意写得特别慢,好像特别沉重。
“换块冰巾。”嘉靖果然睁开了眼,望着吕芳突然说道。
吕芳的红由于批得很慢,这时尚未写完,连忙搁了笔,在铜盆里洗了手,去金盆里绞了另一条面巾,走过去替嘉靖换下了额上的那条面巾。
嘉靖又闭上了眼:“为军的分了钱,为官的也分了钱,该给朕的百姓分钱了吧?”
“皇上如天之仁!”徐阶连忙颂圣,“今年数江西灾情最重,三月发桃花汛四府州县都遭了大水,入夏以来七个府又都是旱情,江西奏请免了这些地方今年的赋税,另请朝廷拨款在他省买粮三百万石赈济……”说到这里徐阶停了下来。
“说完!”嘉靖手一挥。
“是。”徐阶接着奏道,“去年下半年以来,有些地方加重了百姓的赋税,譬如顺天府的宛平大兴两县,去年一年征的赋税竟是往年的三倍,天子脚下,百姓逃亡,十室九空。”说到这里徐阶动了情,掏出袖中的丝巾印了印眼眶:“户部奏请拨二百万银子还给加了赋税几个省的百姓,其中顺天府就要拨六十万两,让流亡在外的百姓好回乡耕种。”
“不用说了!”嘉靖拿开了额上的冰巾扔在一边,“顺天府和宛平大兴两个县令都拿了没有!”
徐阶:“回圣上,已革职,正在审讯。”
嘉靖:“先把他们的家也抄了,还百姓的钱!”
“是。只是抄了他们的家也是杯水车薪。这二百万其实也不够退还多征的赋税,安定人心而已。”徐阶答着,还是将那几纸奏请拨款的票拟抽了出来。
吕芳惘惘地望着嘉靖,没有立刻去拿徐阶手中的票拟。
“朕都舍得,你还装什么样子?”嘉靖阴望着他,“拨吧,都拨了。无非是朕住的地方破一些,宫里的人都穿着旧衣服上街讨饭去!”
吕芳不得不接言了,望向徐阶:“徐阁老,皇上的万寿宫才修了不到一半,宫里十万张嘴也都等着吃饭呢。这笔钱内阁没有算进来?”
徐阶站起了:“再苦也不能苦君父。臣等都议好了,剩下的二百多万都上呈宫里,一部分修万寿宫,其余的供宫里各项开支。”
嘉靖闭上了眼,这时当然不会直接说叫吕芳批红的话。
徐阶和吕芳只好静候在那里,精舍里突然沉寂了。
“百姓们常说的一句话,破财消灾。”嘉靖知道这一笔好不容易抄没来的财物用在这些地方,内阁已经是尽了心了,却依然心臆难平,“朕把这些钱都分了,上天也应该让朕的病好了。吕芳,都批了红吧。”
徐阶立刻在他身边跪下了,吕芳这时哪能去批红,也连忙跟着跪下了。
徐阶:“仁君天寿!可圣上也得将息龙体,以慰天下苍生之念!”
吕芳:“奴才赞成徐阁老的话,天佑主子,主子也还得珍惜仙体。”
“你们真以为朕病了?”嘉靖突然又翻了脸,“朕会病吗?”
徐阶和吕芳自他生病这一段时光以来,都被他这种近乎狂悖的折磨弄得有些疲了,这时只好跪在那里深低着头,不敢接言。
嘉靖不再逼问他们,自己竟撑着从躺椅上站了起来。
“主子!”吕芳慌忙爬起,要去扶他。
嘉靖挥手甩开了他,脚步飘浮,还是强撑着自己走到蒲团前坐了下来,盘上了腿。
吕芳悄然紧站在他的身后,随时做好扶他的准备。徐阶这时也爬了起来,站在嘉靖的身侧,紧张地望着他,准备万一他要倒下也去帮着扶驾。
“人有病,天知否?”嘉靖没有倒,闭着眼又怪诞地喃喃说了这么一句,便开始运功练气,这一练,额上的汗反而涔涔而下,脸色也立时难看起来。
“皇上、主子!”徐阶和吕芳都跟着变了脸色,二人同时呼唤着便过去搀他。
“丹药!”嘉靖执拗地坐在那里,从牙缝中迸出这两个字。
“还是叫太医吧!”徐阶急喊道。
吕芳一时也没了主意,便想唤宫外的当值太监。
“你、你们想朕死吗……丹药!”嘉靖说这句话时大汗淋漓的脸已经发黑了。
“搀住了!”吕芳急松开了手,让徐阶一个人搀着嘉靖,自己奔到神坛边揭开金盒拿出一颗鲜红的丹药,端了那杯盖碗奔了过来,“主子,丹药来了!”
嘉靖费劲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