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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生逢1966-第4章

小说: 生逢1966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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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是我不好。在徐州,我发现我肚子里有了小人,那一天我吐了一地,你就说再等等,后来等了四天,四天中一直在吐。就有一点犹豫。徐州不远正在打仗,我们不知道如何走出去。不是,是你已经害怕了。你害怕国民党,又害怕日本人。正好在这个时候,老七来找我们了。也亏得他机灵,兵荒马乱,他怎么知道我们就在徐州呢?”   
生逢1966 3(2)   
“我们回转到了上海租界,你就坚决不肯到萧山去。宁肯住在亭子间,也不愿意再上火车站。后来是树衡哥哥收留了我们,把他的那家小小的只有六七个工人的徽章厂给我们做。” 
“那也是因为我流产了,医生说不能再动了。老七就一个人回家去了。那时娘逃难已经逃到金华去了。” 
“我们没有日夜地做,我还记得,那些日子真是苦,白天到外面跑生意,晚上在桌子前画样子,自己还要踏冲床。” 
“一个月之后,树衡哥哥看到我们的小厂非但没有关门,还有了一点业务,就把工厂盘给了我们。我们没有钱,他就叫你先欠着,一年两季回萧山替他收租米。我们做了三年,才还清了钱。光复那年,重庆来的接收大员将所有的敌产全部没收,那些固定资产都要敲铜牌,我们借了钱再买冲床,做起了标牌生意。工厂变得大了,有了三十个工人,后来五十个工人。因为要贪污,敌产就一直清点不完,一面贪污,一面清点,标牌就一直在做。学校恢复上课,你的手里一直有徽章的订单。”妈妈眼睛又红了。“我们其实不是一开始就是资本家的。” 
“是的,我们住进大同坊,先是住在一间亭子间里。那时是想要住好一点,房东要我五根大黄鱼。我没有。” 
“现在我们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什么没有倒是好了,大不了做一个工人。现在我们多了一顶帽子,资本家前面加上了‘反动’两字。” 
“资本家就全部是反动的?这话怎么说?当年捐献飞机大炮,我们拿出了五根大黄鱼,那家百货店的仇老板只有拿出一根,还说资金周转不过来。他当年就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了美国读书。共产党和美国人在打仗,他让儿子到美国去,他才是反动资本家呢。” 
“谁知道我们曾经想到延安去?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一个反动资本家会想到到延安去?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 
“夏副区长会不会相信?” 
“他倒是没有说过。现在也不是表白的时候。”爸爸其实在想,夏副区长其实是相信他的。当年公私合营的时候,他将一个五十人的工厂交给了共产党,共产党还给了他一个一百人工厂的副厂长职位。他们有十年的交情。 
爸爸就起来,坐在桌子的边上。在写字台的边上找到了一块碎砚台,他磨墨,在一片白布上面写: 
陈宝栋-反动资本家 
他看了一眼妈妈,说:“其实我一直在等待监督劳动的一天,和人家资本家一样监督劳动我就放心了。昨天我们家被抄了,工厂里也就会真正把我当成是牛鬼蛇神。以前他们一直没有抄家是因为他们知道我是区政协委员。”   
生逢1966 3(3)   
妈妈苦笑着,淮海路西面那个全国人大代表也被抄了家。更不用说是小小区政协委员了。 
爸爸出门的时候,只有六点半,工厂上班在八点。 
绍兴阿姨端上了酱菜和泡饭。爸爸说,我要去吃点心了,今天不吃泡饭了。 
最初,他想去吃一客生煎馒头。前弄堂口有过一个生煎馒头的小摊,现在已经成为“东方红早餐服务处”。做馒头的真正是山东人,葱很香,芝麻很多,一角二分钱四个,咬一口就有汤汁流出来。坐在长凳上吃的人还白送一碗蛋皮汤。每当一锅馒头熟了,他就用油汪汪的铲刀当当当当地敲,全条弄堂都听到了,淮海路上也听到了。他在弄堂口犹豫了一会,他好像第一次知道小山东的生煎馒头是这样的香,不过他没有坐在被屁股磨得油光发亮的条凳上。这里每一个进出弄堂的人全会看到。 
爸爸回身看了一眼弄堂,大弄堂是可以一眼看到底的。爸爸突然对弄堂有一种陌生感,弄堂不可能属于一个男人,弄堂总是女人的世界。整条弄堂里,见面的称呼全是“大姐”。从里委会的主任开始,一直到委员,到小组长,最后是普通家庭妇女,一律张大姐李大姐的称呼,女佣人也叫劳动大姐。石库门首先实行了女子平等。女人们天然的优点缺点,在这样适宜的土壤着床,满天飞舞。女人认了劳碌命,便频繁奔出走进,使得石库门就很像一个嗡嗡的蜂巢。世俗的大同坊和淮海路金色的优雅浪漫分开来了。 
唉,女人,弄堂…… 
爸爸把眼睛闭起来了。他知道一个人被抄家之后,必须面对的不仅是工厂的人,还有弄堂。那些女人和孩子。他忽然就打了一个寒战。他就往淮海路走出去了。他走进了一家叫做“瘦西湖”的扬州点心店,要了四个笋肉包,服务员要转身了他才说“加上单档”。他细细欣赏面筋和百页包,然后将汤一口一口全部吃完。他拿出了一张五角的票子,把二角六分的找头放到皮夹里。 
上班还早,当他走过区委的时候,看到大门洞开,里面密密麻麻贴满大字报。左右没有一个人,他就走了进去。 
妈妈起来是在半个小时之后。吃了泡饭酱菜,就走出了家门。妈妈走到了淮海路弄堂口的时候,见到有人在那里等着。 
这是长脚阿蔡的女人。她站在那里,有点不好意思。 
“陈太太。”女人喊了一声。 
“叫我邵大姐好了。用不着客气的。” 
女人陪着笑:“昨天半夜里,我家小妹带着人到你家去了。阿拉屋里长脚辣辣豁豁骂了小妹一顿。小妹是犟骨头,你是知道的……” 
“革命么,破四旧没有什么错的。我们是资本家么。”妈妈说话的时候,眼睛故意看着自己的手表,没有看着长脚阿蔡女人的眼睛。   
生逢1966 3(4)   
“我们不好意思的。我们阿蔡和我商量过了,我们要对你说对不起的。” 
这话说得妈妈眼睛有一点红了。不过她什么也没有说。女人也看到了妈妈的眼神。就有一点局促不安。“那么,你家的劳动大姐回家去了,马桶就由我来倒好了。” 
“用不着了。我们自己也要接受改造。倒马桶我也是会的。” 
妈妈就昂着头走出弄堂去了。 
陈瑞平在学校里像梦游一样走了一整天。其实学校里的一切革命活动依然没有他的份,他到学校不过就是家中被抄一定要汇报,第一要告诉的人还是“法翘”、“当心”和“政策”。 
这不是三个人,而是一个人。那就是瑞平的班主任。汤河锦是68中唯一有着三个外号的老师。不过他在读到本小说之前,一定不会知道他的学生曾经如此对他不敬。一般来说,在重点中学,老师的口语经常成为学生的创作源泉,那是受了滑稽戏的影响;那些外号如同地下水一样在校园默无声息四处流传,一届传一届。 
汤老师的三个外号全部是出自高一(3)班,这是他的“处女班”。汤老师有着一对福建人才有的厚厚的嘴唇,他的颧骨并不突出但是非常显眼。他的第一个外号叫“法翘”,源于开场白:“偶的米子叫汤河锦,偶是印度尼西亚法翘。”训练良好的学生全都捂住了嘴不笑,他们立刻将“米子”翻译成了“名字”,“法翘”翻译成“华侨”。他的第二个外号起因是因为大扫除,学生擦玻璃窗的时候,他一定是站在旁边,双手紧紧抓住住桌子的边缘,大声喊着“当心当心”,他注视着学生的眼光带有惊恐的表情。汤老师的最后一个外号“政策”出自文革中,因为他是1959年乘难民船自印尼飘扬过海来的,所以,他在“史无前例”之中,永远被政策保护。他是全校唯一的没有大字报的老师,为此他感到很不好意思。 
瑞平感到法翘可信,因为法翘除了真话别的话不会说。如果法翘说“打倒”,那么他内心认为这个人就是一个反党分子。如果法翘认为这个人不能打倒,那么他在喊口号的时候只是举手,嘴巴仅仅是翕动,但是没有声音。在学生全部起来革命时,班主任实际上已经全部靠边,不过瑞平还是要将自己家中发生的事情向法翘汇报,瑞平不是红卫兵,对谁说去呢? 
法翘是住在学校的小阁楼宿舍里的,和瑞平的篮球教练黄老师一起。瑞平去找法翘的时候,法翘像是有一点预感一样,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瑞平走过,法翘向他招了招手,就说:“你是不是感到自己有一点不自在?”瑞平被说中了,就点点头。法翘说:“我看你今天在班级讨论的时候,不如以前那样坦率。是不是在想昨天晚上的事情?”法翘看着瑞平的眼睛,说:“我刚刚从印尼回来的时候,不敢开口啦,每个上海人见到我,总是很同情啦。我每天都要对自己说,要胆子大一点,我和任何人没有一点不一样啦。就是这样,过了一个星期,我就和大家就很融洽了。我自己也没有感到和别人两样了。”   
生逢1966 3(5)   
“政策,你一定要相信政策。”法翘说,他拍了一拍瑞平的肩膀。 
瑞平唯一不得不去的大庭广众是球场,他还要向黄老师说一句。 
下午,操场中最好的两个篮架给了高中男篮,一片平顶头,一片紫红的背心在那里晃动,他们几乎全是瘦子,他们全都是在三年自然灾害中发育长大的,他们吃不到应该得到的营养,但是他们不断的跳跃使骨头一直伸长,结果人就苗条如同一根竹竿,背就如同竹梢头微微有一点驼了。 
瑞平见到一张黑色的脸对他点了点头,黄老师这一点头就是说他已经全部知道了。 
黄老师少言寡语,没有外号。他一定是为了篮球才投胎的,这个人身高一。九二,双手伸展足有二米,跳起来能超过篮圈两个巴掌。他的大巴掌是两个小磨盘,一上一下将篮球压得紧紧的。五个人没有办法从他的手中将球拿到。球队经常玩一打三,黄教练可以搬一张椅子,自己坐着,让任何三个学生来抢他的球,最后球没有被抢走,他手抓篮球左晃右晃的,自然有人左脚绊了右脚倒在地上,他用眼睛有点可怜地看着无奈的你们,勾手将球扔进头顶上的篮筐。黄于强不苟言笑,因为他认为球场上嬉皮塌脸有损篮球的尊严。他也不会笑,太黑的脸笑起来几乎被人看成是在哭。黄于强已经三二岁,多少次谈朋友没有成功的原因主要就是他一笑就把人给吓着了。文化革命开始,有人在怀疑他不笑是因为他和新社会不共戴天,因为他老子是一个恶霸地主,土改时被镇压了。也因为这个原因,他空有一手打球的绝技最后没有被专业队留下,而到中学落脚。 
瑞平当天是个心里有事的人,因此一场球打得像在云里雾里。队长阿头、后卫小牛都看出来了,不过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只有控球人小木克要弄个明白:“家里有事?” 
“被抄家了。” 
“这又有什么稀奇?我的家也抄了。” 
小木克的若无其事让瑞平很惊讶,小木克对瑞平昨天表现的评价更令瑞平惊讶:“其实昨天晚上,你犯不着在一旁看着,你可以一声不响出门,抄完家再回来。” 
他们一起走出校门,两个人全没有骑车。 
“你的车呢?” 
“被封在了屋子里。你的呢?” 
“前天放学看见人家在我家门口围着,喊着口号,我立刻返回,推车走进了淮国旧,五十元把车卖了。”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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