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1966-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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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是怎样知道自己就在某天就要去世呢?还有,煤气是谁教会娘开的?烧鸽子汤的葱姜是谁给娘的?她怎么认得到医院路的?统统是秘密。他和他的两个女同学真正是很愚笨的。他们没有嗅觉,没有知觉,他们被“阶级敌人”很轻易就瞒过了。
汪蓓蓓正在这时候进了病房。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整个病房全被她惊动了。她手中的豆浆杯子哐当一声落到了地上。
在忙碌之中的瑞平身上永远围绕着死亡的气息。他自己也变得很轻,飘荡起来。和死亡共舞。死亡是一种很难摆脱的感觉,死亡本身并不可怕,但是过程却很恐怖。
没有人动过他们一根指头,但是爸爸和妈妈是在红色的恐怖中间走向死亡。
从那个抄家的日子开始,瑞平就在寻找着什么。人总是需要有一个地方依靠。就像脚板要走在地上,睡觉要躺在床上。陈瑞平总是感到自己摇摇晃晃的,不知道能抚着什么才能站直。他的脚在来回行走,到处走,走到萧山,走到北京,其实是他的灵魂在空中飘荡。他的灵魂可以落在什么地方?他属于哪里?没有人能回答他,可是他的脚一刻不停到处走着,他的灵魂一刻不停飘荡着。他的飘荡是因为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不能说瑞平丢失了什么。瑞平全身还是完全的。但是文革中他一直在丢失着什么,他丢失了爸爸,再丢失了妈妈。他连带丢掉的还有对妈妈的情感。因为瑞平生活在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可以看作为是丢掉了资产阶级的思想。瑞平丢掉了一些革命并不需要的东西,不料也将自己抛弃了。原来人生是不能缺少的一些看起来无形的东西的,丢掉了之后人的气味就一点一点散失,也就没有了人生。他的灵魂就要飘荡了。
生逢1966 16(6)
“空白?”是的,他的脑子经常感到一片空白。他不能将这些纷繁或者空白对人家说,他只能独自想着。他忽然想到,从进了68中,他是一直向着革命走来的,就像是走向一扇红色的门,他以为门后面有很多美丽的景色,他走了那么多年,忍受了那么多的坎坷。他走到了门口,如果他犹豫了,那就好了,不过他没有犹豫。他将门推开了,他发现门前面只是一面白色的墙。他的路也就这样的走完了。而他也不能回身,因为门在背后已经关上了。在一个万分喧嚣的世界里,他是一个迷路的孤魂。他对纷繁的世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空白其实是寂寞,是孤独。人在空白之中是没有办法生活的。
瑞平是和蓓蓓一起为妈妈办完所有手续的。妈妈已经没有生命了,那么一切的阶级斗争又恢复了。很明白的,派出所和工厂在死亡通知单上注明了出生成分。黑色的丧车来到的时候,穿着白色衣服的抬尸人很严肃地对瑞平说:“地主分子就不要开追悼会了。”
瑞平就说:“我已经和她划清界线了。”
“那么明天来领骨灰。”
当丧车离开医院的时候。爷叔非常着急地骑着自行车来了。听说妈妈已经走了,就很颓唐地坐在病房大楼的门口的石阶上。
“我很后悔。”他说。
瑞平以为他是要进行沉痛的忏悔,他没有。他说:“其实你们全都蒙在鼓里。我是希望你和妈妈全部通过这场革命。当时我们也可以不批斗你的妈妈,直接将她送到车间劳动,那样一切就全部完了。我们革委会讨论过,还是进行一场批判会,让你妈妈,和你妈妈周围的人全部经过了一场真正的洗礼。你也能站稳了立场,妈妈也经过了教育。工人群众也都站稳了立场。”
爷叔欲言又止。他的额头上全部是汗,自言自语:“我是真的后悔啊。”他又重复了一句。
瑞平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听到他在后悔什么。其实他闻到了爷叔身上的一股酸味,那并不是革命的酸性气体,却很能被误嗅。思维空白之中的瑞平其实很迟钝。他只知道妈妈还是受了批判,妈妈还是经受了最严厉的岁月,然后才死去的。妈妈周围的人全部参加了批斗。
但是瑞平是明白了。爷叔举行批判会,根本上是要表明自己的立场。要不然,作为妈妈过房儿子的他,怎么能坐得牢司令的位置?
只是,他有资格评判爷叔的灵魂吗?他便用手摸着臀部,那里有着娘的鞭挞。
生逢1966 17(1)
带着一个空白的脑袋,瑞平正和蓓蓓一起走在淮海路上。
已经是傍晚,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以前,瑞平从来不和女孩子一起走在淮海路上,即使是和一个同学一起帮助老师拿些什么东西,也必然是一个在前面,一个在五六米的后面。走路的时候还要东张西望。生怕谁会添油加醋地编一个故事出来。今天是一个例外,他和蓓蓓两个人一人一只手拿着很多的杂物,蓓蓓腾出了右手,瑞平腾出了左手,一起拎着一个很大的网线袋。蓓蓓很喜欢能这样和瑞平一起拎着网线袋,那样她就有机会和瑞平说说话。
“校长的儿子从精神病医院出来了,现在还是住在亭子间里。”
“唔,这两天没有听见他到弄堂里来喊。”瑞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回答蓓蓓:“不过他还活着。”
汪蓓蓓突然哭了。瑞平看着她红红的眼睛。就说:“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汪蓓蓓还是在哭。
“在路上哭让人家全看见了,回家哭吧。”
蓓蓓有点哀怨地瞪了他一眼,站住了,将身子往边上车转,说:“你就是怕你和一个哭了的女生在一起,让人看见了不好意思。你就没有问一问我究竟是为什么才哭。”
瑞平被一下子抢白得有一点迟钝,“那我,现在问你了。”
“我偏不说。”
瑞平就低下了头,默默地走着。蓓蓓恨得一跺脚,就抢过大网线袋,一溜小跑,顾自往大同坊走了。蓓蓓的脾气很大,瑞平知道。他的脑子立刻又空白了。
他家的门虚掩着,楼梯的灯亮着,蓓蓓已经先进去了。瑞平赶上楼,只见网线袋放在房间正中,妈妈的换洗衣服和牙刷梳子什么的,全散乱地扔在床上。蓓蓓早已经过了脚手架,到对过去了。
他更惊讶的是,家中其它的一切已经井井有条,镜子擦得晶亮,地板也已经拖过。有一张纸条,被扔在了地上:“陈瑞平同学,今天下午来找你,你还没有回来。回来之后,你能到我家来一次吗?”没有署名。连写一张纸条也这样工整的,只有蔡小妹了。小妹好像已经在家里等了他一会了。她经常是这样的,在等着什么的时候,手脚也不会闲着。瑞平到了北间,看到拖把已经绞干,搁在水斗上。两块抹布也用肥皂洗过,晾在水斗边的铁丝上。洗湿了的固本肥皂立着吹风,畚箕斜斜地架在墙角,和扫帚在一起。他闻到了一阵淡淡的桂花香味。
但是,他又闻到了一阵冷冷的檀香味道。汪蓓蓓的那对大眼在对过的窗口注视着他,似乎在等待着他,在那样幽淡的灯光之中。汪蓓蓓还在抽泣着,他见到对过小间黄黄的暗淡的灯光中,有一条红色的虫在檀香的味道中爬行。
生逢1966 17(2)
“你出鼻血了?”几乎想也没有想,瑞平就越过了自家窗口。
蓓蓓一闪,就走到了前间,瑞平便也进了前间。前间黑黑的,没有开灯。
“你出鼻血了?”瑞平看见汪蓓蓓站在大橱前。
汪蓓蓓说没有。瑞平说看见的,蓓蓓说你再看一看。瑞平就走了过去。蓓蓓确实没有流出鼻血。他闻到了汪蓓蓓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医院里的消毒药水味道混合着女孩汗水的体味。完全不是刚才闻到的檀香味道,这是一种令男人心跳的味道。蓓蓓满脸通红,汗水涔涔。
瑞平忽然发现蓓蓓是一个绝色的姑娘。瑞平空白的脑子里走进了一个女孩。
“你难道不问问我为什么哭吗?”蓓蓓声音低得像是耳语。
“我问。我现在就问。”
蓓蓓永远是这样的精怪,她现在一眼就看穿了瑞平的敷衍。“你坐下吧。”蓓蓓的手里有一只小方凳。
瑞平没有理由不坐下。蓓蓓家的地板很清爽,好婆和蓓蓓夏天向来是赤脚走在地板上的。瑞平在越过了脚手架之后,就将鞋子脱了放在门口。等他坐下之后,就闻到了一股煮熟蚕豆的气味,那是从他的脚上发出来的,陈瑞平的脚经常裹在球鞋里,大脚趾明显要长出很多。他把自己的脚往回缩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蓓蓓的脚。蓓蓓的踝骨细细的,和她的身子一样苗条。她的脚很小,脚趾粉红,修长,舒展。顶端圆圆的,趾甲很小,狭长,一抹浅红。走起来,她的大脚趾先要翘一下,每个脚趾都像是在舞蹈。
蓓蓓的脚往里收了收。瑞平知道她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就往上面一点看。蓓蓓的膝盖也是很优美的浑圆,坐在凳子上的时候很让人想起女生的肩膀。他不敢看蓓蓓的腿和蓓蓓的脸,因为他自己的脸已经发烫了。
“我要走了。到香港去了。”蓓蓓的话像是飘荡在梦中一样。
“好婆走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那时候是要走,现在是马上要走了。”
“就是这两天吗?”瑞平一惊,就抬起头来看了蓓蓓一眼,
蓓蓓又哭起来了。瑞平就搓着手,很笨拙地劝着:“香港也好,就是那里是资本主义的地方,只要自己能站稳立场,到哪里都一样。香港也有劳苦大众的。”
“你真心说这样的话?你这书呆子。”蓓蓓从身后抽出一张照片,扔到地板上。“我马上就要结婚了。”这是一个香港人的相片,一个三十多岁的戴眼镜的胖子。他嘴唇很厚,眼镜的片子也很厚。穿着一件衬衣,虽然是一张黑白的照片,也能想见那件衬衣是花花绿绿的。他的小腹圆滚滚的突起。
生逢1966 17(3)
“很忠厚的样子?”
“花花公子。他已经结过两次婚了,和我是第三次。八月里这个人还写信来,说是我是他见到最漂亮的女人。呸呸呸,嬉皮塌脸,不要面孔的猪头三!”
“这样的人,不配啊!如果有一千个人可以选择,也不能选择到他这样的人。”
“这是我的事情,你有什么资格说他呢?”
瑞平吓了一跳,他惊愕地看着蓓蓓。蓓蓓的眼睛闭上了,泪水就从眼角涌出来。
“可是不结婚我怎么才能到香港去呢?你抬头看看,再低头看看,然后左看看,右看看,这个世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这人是一个小开,家里老有钞票的。他还说,可以供我读书,读大学。”
瑞平小心翼翼地说:“你不要上人家的当。旧社会这样的事情多得很,一旦他把你骗到手,就不会管你了。香港不是和旧社会一样吗?”
“你才上了人家当呢。”蓓蓓恶狠狠地说:“我给他写信的时候就说,我在新疆和人家已经住在一起了。最好他就不要我了。”
“9月20日。没有几天了。”蓓蓓恋恋不舍地说。“本来8月底就要走的。”
“你是特为留下来陪我妈妈?”
“没有良心的东西。我就知道你没有良心。”
瑞平脑子里“轰”的一声。他直直地把眼睛瞪着蓓蓓。突然有一种很想哭的感觉。他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完全认识过他的这个对窗的美丽邻居。他把手伸出去,握住了蓓蓓的小手。后来他曾经很后悔,如果自己没有这样一伸手,或许以后什么也不会发生。
“你还是没有良心!世界上如果只有一个傻子,那么这个傻子就是你。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傻子,那么这个傻子就是我。”
“我是的。你不是傻子。”喃喃的,瑞平说。
“成天面对着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