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1966-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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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知道妈妈会烧一盆霉干菜烧肉。农民在农忙的时候,没有时间烧菜,又担心烧好的菜坏了,就蒸一盆霉干菜烧肉。盛一大碗籼米饭,夹上一块肉,两筷霉干菜,就是一顿中饭。
家中的这半斤霉干菜还是去年他从萧山带来的,已经干出了盐花。放在水盆里,渐渐漾开了咖啡一样的汁水,立时脸盆中就放出浓烈的气味,当霉干菜将被盐逼干了的叶片舒展的时候,水也渐渐变成啤酒瓶那样的棕色。
瑞平也渐渐和妈妈说两句话,只是双方全都没有称呼。
“黄老师死了吗?”
“死了。畏罪自杀。”
“他有什么问题?”
“用毛主席像和林副主席的像做了记分牌。那些像是霉坏的。”
“是谁向工宣队告发他的?是不是你?”
“不是我,人们全怀疑是我,其实不是我。”
“真的不是你吗?”
“真的不是我。”
“不是你就好。”过了一会,妈妈又说:“有人来领骨灰吗?”
“没有。还在殡仪馆里。”
这是一个普通的星期天的早上。妈妈正在将霉干菜切得细细的。她曾是一个尽职的家长,以往几乎和所有的老师关系都很熟。黄老师更是她很熟悉的人,听说黄老师的骨灰没有人认领,妈妈的手就抖了一下,手指就被切破了。这仅有的对话就没有继续下去。
瑞平很惊讶,他已经被看成是一个卑劣的“咬狗”。昨天是球队和法翘,今天是妈妈。
在切完了霉干菜之后,妈妈从菜橱里拿出一个硕大的磁盘,然后将煮过的五花肉切成筷头厚薄,在盘子底上铺一层霉干菜,上面排五块肉片,匀匀地撒上白糖,再垫一层霉干菜,再铺上肉片,撒上白糖。妈妈放糖的调羹中,白糖狠狠地高出来,就像是在煮一顿“最后的霉干菜烧肉”。所有的菜和肉全部覆盖在白糖之中,妈妈就叹了口气。水沸腾了,蒸笼架上了锅子,盘子放上了蒸格。火焰尖叫舔着锅底,白汽四散奔突。
这种乡下人的家常菜,因为在大饭镬里反复蒸,油肉已经化为乌有,只有外面发黑,里面是红色的瘦肉还在菜中。最后淡褐色的霉干菜蒸成了黑色,因为放了很多的糖,和从肉中间逼出的油一起,细细的菜梗就像涂上柏油一样发着亮。
不过三五分钟,整个屋子里弥漫着霉干菜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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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开始吃早饭。很简朴,很粗鲁,在泡饭很烫的时候,她沿着碗的边缘吹气,呼噜呼噜很响地吃着。一边就用酱大头菜过着。她的胃口似乎不怎么好,因此她的粗鲁就有一点虚张声势。最后半碗泡饭被倒回到饭锅里,加上了一点水,她又将饭再热了一回。
妈妈让瑞平看住煤气,自己就上楼去了。
如果瑞平是一个细心的女孩,他应该看到妈妈的脸上有一抹姜黄色,她的眼睛有一些黯淡,眼球转动很迟缓,她上楼的步子很缓慢,她的腰身好像板住了,上楼是要用手扳住楼梯。如果瑞平能跟上去看一看,他一定能看到妈妈正躺在床上,如果他能注意妈妈的眼睛,从那里一定能见到眼白已经黄色,像是一只猫。眼睛里有浑浊的泪水。
弄堂中正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响动,有很多的人正在说话,间夹着一些拖动粗大毛竹竿的声音。有人将一根又一根毛竹送到了小弄堂的尽头。
将腰门推开,他就斜依在门口,双手依然插在裤袋里。他看着毛竹,知道房管所开始对石库门弄堂大修了。他走到大弄堂,见到画在墙上的毛主席像已经全部被白纸保护了,然后等施工结束之后再进行补修。整条弄堂,包括所有的小弄堂,全部都堆上了毛竹。一些穿着白色帆布工装的工人在弄堂里走来走去,他们的腰板笔挺,因为腰间的皮带里插着一把柴刀,他们的身子后面仿佛拖了尾巴,那是因为他们的腰间系着一扎细篾片。这些篾片如纸一样薄,边缘锋利,况且已经在水里泡过,更显得柔韧异常。这些工人很吸引瑞平的,他们从地上开始工作,将几根毛竹树起来,两个工人扶住根毛竹,一个工人就像猿猴一样爬上毛竹,然后就将另一根毛竹斜着,两根毛竹就是用几根青青的细篾片绑扎起来的。毛竹就搭成了很多正方形、长方形,然后又利用三角形的稳定性,又将毛竹斜着连接四边形的两个对角的顶点,一个高高的脚手架,就这样矗立起来了。然后,竹篱笆片一片接着一片,在空中架起了路。大同坊的四通八达变成了立体的,工人门就这样在空中自由踱步。迅速建好的脚手架已经到了三楼,那么,他就可以完成一个梦想?小时候那个梦中,他从晾衣裳的那根小小的方木上走了过去。然后从窗口一跳,正好被蓓蓓看到。蓓蓓就不要命地喊:“瑞平妈妈,你们家瑞平走过来了!”
在毛竹的丛林中走来的是小妹。小妹看到陈瑞平,就说:“瑞平,怎么,发呆了?“
瑞平就说:“没有。“
“学校接到通知,今天晚上红卫兵有活动,你要参加。”
瑞平感到很新鲜,他说:“活动为什么不在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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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看了瑞平一眼:“目前,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活动呢,总是阶级斗争吧。这是纪律。活动的规模很大,还有工人参加呢。”
妈妈正在这个时候从楼上走下来了。小妹就喊了一声:“瑞平妈妈。”妈妈就说:“瑞平已经不认我这个娘了。你也不要叫我瑞平妈妈。一定要叫,可以叫‘地主分子邵玉清’。”
小妹被抢白了一句,就不再开口了。她站在门口一会,就对陈瑞平说:“我走了,晚上不要忘记。”
瑞平有点尴尬地将小妹送到了小弄堂口。
虽然霉干菜烧肉香气扑鼻,但是妈妈毕竟吃得很少。瑞平虽然依然在“后自然灾害”的饥饿之中,很馋肉,因为和妈妈生分了,妈妈没有多吃,他也没有多吃。只是将籼米饭添了一大碗。
晚上,妈妈很早就睡了。瑞平出门的时候,只有六点多,他很惊讶,妈妈往常不是这样早就睡的。但是这个年代他已经对自己的妈妈失去了好奇。
街道上有很多的人,少见的喧闹。全是戴有柳条帽的工总司队员。柳条帽本来是建筑工人的特别装备,当时是时装之一。他们很多人手中有长矛,口袋里沉甸甸的,全是“子弹”,这就是那种外形很像上海水果店里切成一段一段甘蔗的“洋元”。“洋元”是用碳钢做的。很有想象力的人用手指粗的钢筋弯成弹弓,系上工业橡筋,小孩的游戏就变成了真的武器,“洋元”射到人的头上鲜血飞溅,颅脑骨折。长矛拖在地上,琅琅响着,这使淮海路有一种肃杀之气。卡车一辆接着一辆开来了,这些工人就全上了车。车开向杨树浦的方向。瑞平这就想起来了,这些工人全是要去上海柴油机厂的。很可能就是在今天,将有一场“踏平联司”的武斗。厂里七千个工人就分成了两派,而且彼此坚定不移。他们从口号战和大字报战,水到渠成演化成武斗。他们的大字报贴满了大街小巷,最后上海工人变成了两派,其中有一派就是支持联司的。
不可容忍。工总司于是就要最后击败“联司”。
“联司”有一千多人坚守在上海柴油机厂,今晚,工总司中二十四万青年工人就是要到那里进行一场血战。二十四个人对一人!
淮海路上的标语这样写:
“坚决消灭联司匪徒!”
“认清联司反动本质!”
“谁反对上海市革会就打倒谁!”
那么,我们也是到那里去的吗?
不是,红卫兵不是到柴油机厂去的。他们要到街道去。红卫兵是排了整齐的队伍从学校到街道去的,到一个居委会,就走了一小队人。上街沿上有很多人在看红卫兵。有一些小孩很羡慕,他们是小学生,只能带上红小兵的袖章,于是他们就跟在队伍的后面挺着肚子踏步。也有一些中学生一样年纪的人在一旁看着,他们没有袖章。瑞平就想,以前自己也曾经这样看过别人,他现在获得了一点信任的自豪,当然也付出了千辛万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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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就分组。瑞平和小妹一组。他们到了嵩山街道某里委,某居民小组。任务是要到一个反革命份子的家庭中去检查。他没有料到,带队的竟然是唐师傅本人。唐师傅穿着白色的老头汗衫,袖子上是一个工总司的袖章,斜背着一个红色的小包,里面是一本毛主席语录。他和小妹瑞平,是徒步走到居委会去的。唐师傅很健谈,穿行在狭隘的街道弄堂之中,唐师傅不断在对瑞平说话,只是有时问一声小妹:“你说对不对?”
不过这样心平气和的谈话竟然会出现令人窒息的一刻,瑞平突然听到唐师傅说:“陈瑞平、蔡小妹,你们都是篮球队的人,你们是不是知道,穆亦可是怎样一个人?”
这个名字好像是很遥远的,“小木克”是每天在称呼的名字,穆亦可才是政治姓名。“这个人很深啊!”唐师傅很感叹。“黄于强临死之前曾经给革委会一封信,就说到穆亦可。”
在那个时代,“深”有很多解释,但是没有一个标准解释。唐师傅没有再说这一封信是怎么一回事。在小妹和瑞平猜想不已的时候,居委会到了。唐师傅就伸出手去,和居委会的主任握手了。
妈妈没有睡着,她的上腹疼痛不已。像是有什么堵住了胃,胃像是一块石头一样,硬得没有感觉。她知道自己已经生病了。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生了什么病。她的两条腿绵软无力,经常连举手的力气也没有。她怀疑自己得了肝炎,自从1959年中东的蜜枣进入上海,上海生肝炎的人就多了起来。以后冬春之交年年流传。她非常害怕得肝炎,生病总是一件麻烦的事情,更不用说是肝病。她已经在政治上被嫌弃,不愿再给别人一个嫌弃的理由。她在家里烧霉菜肉,她是想试验自己是否得了肝炎,她听说肝炎病人是见到油肉反胃的。她的胃口不好,但是并没有到呕吐的地步,她将肉吃了下去。于是她安慰自己,这是神经过敏,她没有什么疾病。不过她已经很小心地将碗筷和瑞平分开,她担心瑞平染上肝炎。
白天她听到瑞平说黄老师的骨灰在殡仪馆里,连收尸的人也没有,便有一些隐隐的心痛。因为黄老师对瑞平有恩。陈瑞平没有开学就开始成为集训队员中的一个。瑞平今天的球打得这样好,全是黄教练的功劳。妈妈想过,如果瑞平没有揭发黄老师,那么她可放心一点,如果她能熬过去,那么她会让瑞平到殡仪馆将黄老师的骨灰收起来。
肝部再一次疼痛。接下来,她听到了楼下一阵敲门的声音。声音渐渐响起来了。最后是居委会的谢大姐在后门喊:“90号开门!90号开门!”
妈妈吃力地起来,从三楼后间探出身子,因为已经搭上了脚手架,楼下就显得黑乎乎的,似乎有很多的人。妈妈就说:“钥匙在老地方。”谢大姐就从牛奶箱中将钥匙拿出来。接下来,就是轰轰的楼梯响,上来了四个人。第一个就是谢大姐。跟着一个很瘦的工宣队员,最后是两个红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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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大姐很胖,走上三楼,就不住地喘气。她对后面的三个人说:“她就是邵玉清。”
那个瘦瘦的工宣队员穿着的工装上印着XX螺丝厂,妈妈知道这仅是一个五十个人的小厂,这个工宣队员很可能是一个小小的班组长。那个工人很有腔调的说:“你就是邵玉清?”就像是法院的人验明正身。
“是的。”
“你有什么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