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之诗-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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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九点多我接到雅芬的电话,她说她已经把信义区的新光三越都走到翻过来了,还被A了一万多块钱,问我几点要到君悦?我问她买了什麼,她说一双鞋子跟一件衣服。我终於知道为什麼新光三越要取名A○、A○馆了,果然很会A!
「一双鞋子加一件衣服要一万多块?你是要买给妈祖穿吗?」我说。
『因为好看嘛。』她说。
然后我告诉她,我事情还没做完,甚至可能会赶不上烟火。
『跨年活动已经开始了,很多歌星都一个个上台唱歌。现在信义区已经人山人海了。』她说。
「嗯,可想而知。」我一边修机器,一边歪著头用脸跟肩膀夹著手机说。
『你继续加油,亲爱的。我会在君悦等你,希望你赶得上。』
「好,」电话这头的我点点头,「我尽力。」我说。
但是事与愿违,当我看见手表上的时间是十一点三十分,而我人却还在土城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已经来不及了。
雅芬是个很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她知道我已经来不及赶到了,所以在时间接近倒数的时候打电话给我,要我听听电视里庆祝的声音,要我听听烟火引爆的声音,要我听听她倒数的声音。
『5…4…3…2…1…Happy new year!』我想我必须诚实地说,当雅芬一秒一秒地在倒数的时候,电话这一头的我捂著嘴巴,早就已经哭得不能自己。因为一九九九年的跨年,是我倒数给纷飞听的。那时电话那头的她,也是哭到不能自己。
不管是纷飞还是雅芬,我跟她们在一起的第一个跨年夜,都是在电话里。唯一不同的是,雅芬是在君悦酒店里,看著101的烟火对我说Happy new year。而纷飞是在医院里,偷偷撑著助走器,站在走廊尽头的公共电话旁边,对我说新年快乐。
当我到了君悦酒店,已经是凌晨两点。雅芬请柜抬保留了一张房卡给我,不然我可能得睡在外面市政俯前面的公园。
当我慢慢地,轻轻地把开沉重的房门,雅芬已经在床上睡著了,她在我床头柜放了一杯红酒,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著:『我的新年愿望是,明年跨年的时候,你会在我身边。』
我躺到床上,伸手抚摸著她的额头和头发,她在我抱住她亲吻著她的脸颊时醒了过来,『恭喜你下班了。』她说。
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跨年,或许美丽,也或许感伤,对吧?
纷飞在我就要退伍的两个月前去世,二零零三年的春末。
我记得她走的那一天,灰云漫漫,阴雨连绵,夏日将至,细雨纷飞。
*夏日将至,细雨纷飞。*
我提著行李,搭了一辆计程车,把一张写著纷飞家的地址的纸条交给司机,「麻烦你,我要到这个地址。」我说。
因为纷飞的头七和葬礼我人在军中没办法参加,於是我打电话到纷飞家去问了地址,并且告诉纷飞的妈妈说,退伍之后,我会到纷飞的灵前去上香,希望她能答应。
『嗯,我们随时欢迎你来。』纷飞的妈妈说。
「谢谢伯母。」我说。
其实我曾经尝试过请假去参加纷飞的葬礼,但我的连长不准假。他问我是谁去世了?我说是我的女朋友。他听完之后一副非常不以为然的样子说「女朋友?很相爱吗?」然后把我的请假单丢在地上,「不准。」他一点也没有留余地的说。
我是个很坚强的人,在那当下我并没有哭。我只是握紧了拳头,忍住了想一拳灌破他那张脸的怒气,捡起地上的请假单,然后转头离开连长室。但当我关上连长室的门时,我记得我用了这辈子最恶毒的话去诅咒他:「如果这世上真有鬼神,请你们接受我的条件,我要用我十年的生命交换,当他的生命将到终点,我希望他极端痛苦的死去,并且死无全尸。」
中诚说这个诅咒很恐怖,光是听起来就会起鸡皮疙瘩,「但用在你连长身上刚好而已。」他说。
在纷飞的家里上过香之后,纷飞的妈妈把我留下来吃饭,但是我婉拒了。因为我真的没办法留在那里,一个“有纷飞”也“没有纷飞”的地方。
她的骨灰放在一座山上的塔里,号码是她的生日。我第一次到灵骨塔去看她那天,原本好好的天气突然开始下雨。虽然我不会无聊或神经到以为这是纷飞在哭泣或是什麼的,这显得太莫名其妙。但有那麼一秒钟,我以为那是她想告诉我什麼。但只有那麼一秒,就只有一秒,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这种奇怪的想法过了。
从一九九九年冬天到二零零三年的春末,长达三年多的时间,纷飞的每一天都过得非常辛苦,尤其是最后那半年。
渐冻人发病一共有五个时期,一开始是初始期。
初始期的症状其实并不明显,偶尔出现一些无法握筷子或是拿刀叉的状况,还有无缘无故会跌倒,除此之外,一切正常。
第二段时期是工作困难期。这时会发现初始期的状况经常发生,而且手脚已经明显地无力。
第三段时期是日常生活困难期。这时病况已经成熟,而且已经进入中期。纷飞在这个时期的时候手脚已经因为长期无法使用而萎缩,而且所有日常生活的动作都已经没办法自己完成了。
这时的她像是一块石头,任何动作都必须经过别人来帮忙。穿衣、吃饭、排泄、睡觉翻身等等都无法自己完成,甚至说话也开始咬字不清楚。
第四时期是吞咽困难期。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完全听不懂她说的话了。但是医生说,她的脑袋并没有因为生病而失去作用,在思想与思考的部份是非常清楚的,跟一般人没什麼不同。於是,当每次我到医院去看她,我总会带著一本大笔记本,里面有我已经做好的一些对话,像是「你好吗……」、「肚子饿吗……」、「今天心情好吗……」、「想念我吗……」、这些,然后我会在这些话的旁边写上两个选择,像是「我很好……」、「我不好……」、「我很饿……」、「我不饿……」、「我心情很好……」、「我心情不好……」等等的让她选。
但是我并没有在「想念我吗……」这张上面写上两个选择,因为我知道她一定是想念我的。
我刻意学她以前在聊天室里打字的习惯,在每一句话后面加上六个点,我知道她早就发现了,而且很开心。她试图给我一个拥抱,但是我知道她不行。
这个时期的她过得很痛苦,因为她没办法用嘴巴吃东西,而且将永远没办法再吃到块状或是固状的食物。所以医生插了一条鼻胃管做为她吃饭的工具,所有的流质食物都从那条管子里倒进她的胃。
进食对她来说是非常痛苦的。当那些食物经过管子留到她的身体里时,我看见她的眼睛正难过的在看我,然后流下眼泪。
我真的没办法接受那样的画面,那对我来说比拿著刀子割下我的肉还要难受。多少次我几乎就要哭出来,但是我忍住了。我总会轻轻抚著她的手说:「你要吃饭,没吃饭就没体力,没体力就好不起来,那谁跟我去散步呢?」
我一直要自己给她一些希望,那可以让她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即使医生说渐冻人从发病到死亡只有二到五年的时间,但我还是希望她就是那个奇迹。
我曾经就这样坐在她的病床旁边看著她,从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挂著百叶窗的窗户,在她的被单上画了一条一条排列的很整齐的金黄色的光线,到太阳已经快要下山,病房里的电灯也已经自动亮起来了,她的眼睛仍旧不时盯著那扇窗户。
我知道她想出去,我知道她开始怨怼老天爷对她的不公平,从她的眼神我能看见她的绝望和对她所有一切的不舍,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她在生气这场病为什麼不把泪腺和脑袋也一起瘫痪掉,那麼她就不会时常哭,她就不会在那依然清醒的思绪里面寻找一丝丝还可能痊愈的希望。
最后的三个月里,第五个时期到来,叫做呼吸困难期。这也是渐冻人接近死亡的时候了。
为了让她继续活下去,医生建议她的家人,如果真的真的不希望她现在就离开人世,那麼他就必须为纷飞进行气管切开术,因为纷飞已经很难呼吸了。
我知道这让家属陷入了两难,不管选择进行手术与否哪一个都是痛苦的。在那当下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哪里让她比较快乐,我就让她去那个地方。」
后来纷飞的妈妈选择进行手术,『我还没完全准备好要让她离开我……』伯母抱著她的丈夫,难过地哭著说。
我最后一次看见纷飞,是一个即将要收假的星期天早上。我背著我的背包,拿著我的火车票,准备到基隆去搭船。在她的病榻旁边,我蹲下身体,在她的耳边轻声的说「再三个月我就退伍了,我会马上回来看你。」
她什麼也没说,只是一直看著我。当然,就算她想说,她也什麼都说不出来。我感觉得到她的眼神在叫我别走,我忍住心里想哭的情绪,然后转身离开她的病房。
回到军中之后,这一段纷飞最后活著的时间里,我反而忘了她的样子了,每当我抬头看著星光满天的夜空,我看见的不是她的笑脸,而是一根粉红色的羽毛,那聊天室里代表著她的粉红色羽毛。
纷飞的妈妈说,最后一个月里,纷飞就没有再掉眼泪了。
她的眼睛从睡醒开始就一直看著四周,一直看著,一直看著。
彷佛她知道或许下一秒就会离开这个世界了,所以她要尽全力记住所有的事情、东西;人物、还有曾经活过的回忆。
人死了以后去哪里?我不是什麼宗教的大师,所以我不知道。
但纷飞死后仍然住在我心里,她哪儿也不去。
* 是的,她哪儿也不去。*
退伍后,我当了几个月的无业游民。
我没有办法用「纷飞死了,所以我不想工作」这句话来当做不找工作和不想工作的理由,因为我不是。我也不想用「自我放逐」四个字来形容那几个月的迷茫,因为我也没有把自己放逐到哪里去。
我曾经尝试好好地大声哭出来,但是尝试失败,原因是什麼我不知道,但有一种「哭要干嘛」的感觉一直梗在那个即将要掉眼泪的点上。当梗被移开了或是被破除了,我知道我会哭得很伤心。但梗就是移不开,它就是动也不动。为什麼?我不知道为什麼。
我承认纷飞的死对我来说是一个障碍,一个情绪上的障碍。那个障碍感觉很高,短时间之内,我知道自己可能没办法跨越。
我可能没办法再像以前一样大笑,或是我可能没办法再对本来很喜欢的事物继续抱以相同的热情。当朋友们的聚会里大家都笑到弯下腰,甚至喷出眼泪来的时候,我也在大笑,但我知道我是陪著他们一起笑的。当我经过信义威秀外面的椅子,却没有跟以前一样想坐在那里看十几二十分钟的美女时,我便知道我对许多事情都不再有兴趣了。
於是我只是呼吸,只是到处乱晃。我没有一个目标想去达成,甚至我并没有设定任何目标。
当我妈妈问我要不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