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那些走远的人-第1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天黑以后,我妈被押回屋。她一看见家里被抄得底朝天,顿时大闹起来。高个子女红卫兵抓住我妈头发说,抄的就是你这个剥削阶级走狗的家。我妈不服,仰着脸一再申辩说她爸爸妈妈才是地主,而她十多岁就离家上学,成份是学生,不信可以去调查。揪扯争辩中,她不管一切犯起浑来,用四川话说就是一下变成了个泼妇,骂的话被红卫兵抓住把柄记在小红皮本上,然后拟成几条恶毒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反动言论,还一条一条地念给她听。那些罪状一条条不容辩驳,宣读的方式跟前几次开其他人批斗会的情形一样令人恐惧,但我妈既然犯了浑就仍没怕,还在本子上签了字。然后,当她被扑上来的女红卫兵扒下外衣长裤,只穿着裤衩和一件白色圆领短袖汗衫,五花大绑捆在屋当中的凳子上批斗时,她看了看屋角站着的孩子们,低下头来了。我们从小就见过她每次一跟我爸吵闹犯起浑来,哪怕被我爸用被子捂起来又掐又揍也没告饶过,但这次,在毛主席的女红卫兵面前,她嘴软了。
高个子女红卫兵命令我妈交代解放前的罪恶家史。
我妈交代时,头一低下去就被红卫兵揪着头发往后拉。她的头发被扯掉不少,发黄的电灯泡吊在头顶上,深秋的寒气和疯狂的学生们把她围困在中间。我们几个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母亲受罪,不敢吭声。
那一年,我妈三十八岁。
斗完我妈,红卫兵们还不解恨,又找不着大哥二哥出气,就唾骂我们几个小孩子。
五弟才几岁,平时盯着人看时有一点想捉弄人的神态。他用那副神情盯着红卫兵看时,高个子女红卫兵发火了。她冲五弟叫道,你这个小地主!说着就追来,吓得五弟一下钻进破棉絮,整个人都没了,女红卫兵就朝着拱起来的棉絮踢几脚才完事。夜里,红卫兵们还在东翻西找,四弟倒在地上的破棉絮里做梦,咧开的嘴角流出一道口水。躲进棉絮里的五弟一直没出来,可能早睡着了。我把窝在屋角睡觉的六弟抱起来,想弄到平点的破棉絮上去,有两个女红卫兵突然大叫说,睡什么睡?狗崽子还想睡觉!六弟猛地一阵抽动,接着在梦中惊叫打雷了,边叫边爬起来跪着哭号。他太小,受了太大的刺激,在从此以后的几年中,每到夜里都这样梦里惊叫大哭,四处乱爬。
我爸一整夜没回家。
后来,最凶的红卫兵走了,剩下的当中有两个女红卫兵心软下来,让我弄六弟睡觉,还解开了我妈。夜里不知什么时候,红卫兵都走了,我妈可能孤独无助想起了姥姥,我躺在绵絮里听见她用北方农村送葬时那种连哭带唱的腔调嚎啕大哭:
娘啊,是你一把屎一把尿把一家六个孩子拉扯大的啊,你一句话也没跟孩子们说就离开了成都啊。你被赶走了,一个人在老家可怎么活呀!
我使劲想姥姥的样子,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后来梦见一片天空压得很低,下着大雨,姥姥独自一人走在一条荒野中的铁道线上,一列火车尖叫着迎面开来,把她碾碎了。
第十六章 我们打不过他们也要打
我爸我妈被隔离审查,我们几个孩子被关在屋里,门外挂了锁。
白天,我们迷迷糊糊地缩在破棉絮里打瞌睡,外面一有响动,就跑到窗前看是不是父母回来了。四弟爱看门缝,一发现门外过道里出现红卫兵就以为又要来抄家,吓得要死,其实是红卫兵来查看门锁。中午,我妈被两个女红卫兵押着回来给六弟喂奶,给我们每人泡一碗剩饭吃。在限定的半个钟头内,她还把米淘好放进两个开水瓶,把刚烧的开水倒进去,再盖紧瓶塞,告诉我们要是饿了可以从水瓶里倒出稀饭来,我从没见她干活动作那么快过。临走时,她看着我们嘴一咧说:
你们自己养活自己吧!
以前我们孩子要是受委屈想哭,我爸不准,就会大叫说又咧嘴!这回,我妈也咧嘴了。
有一天,我们从窗户看见了父亲。他的脑袋从对面房角一露出来,我们就认了出来。他像钓鱼撒窝子之前看水情那样,先观察了一下四周动静,然后快步朝家奔来,一进屋就打开一个手绢包,里面是好些肉馅小包子,我们抓起来就使劲吃。很快,四弟发现外面来了红卫兵,我爸知道被盯了梢,慌慌张张冲下房后的楼梯从后院逃跑,但一出菜园跑错了方向,在一堵老高的围墙前面傻了眼。雷巴带着一帮紧追不放的红卫兵抓住他就一顿死揍,我们老远都能听见他发出来的号叫声。
几天后,红卫兵在长满荒草的铁路幼儿园开千人斗争大会。红卫兵叫邻居把我们几个孩子都带去看,小校花还找了个高土包的位置抱着我六弟。在一长排桌子上,已站着七八个头戴高纸帽的坏蛋,我妈也在其中。她披头散发低着头,弯着腰,我们看不见她的脸。红卫兵押着我爸来了,揪着他上台陪斗,他不干,跳下桌子冲出人群就逃,但跑到院墙小门口时,被户籍民警堵住,一大堆红卫兵就扑了过去。我爸冲不过户籍民警,转身就往回跑,抱头鼠窜,顷刻之间如同一个乒乓球,被无数只手抽过来打过去。那一刻,我们听见旁边一栋楼上,有个女人尖声呼叫:
别再打啦,打死了!
结果,我爸大难不死,满脸乌青回了家,我妈也获得自由。但两人除了上班,每天总要在单位学习,到了星期天,一家人才关严门窗躲在家里嘀咕抄家的事,都害怕红卫兵手里的那个小红本本,担心我妈说的那些反动话何时又被人家翻出来。我爸气不过一家人的遭遇,每到夜里,恶梦不断,间断性地发出一种挨打的呻唤声,还会突然叫喊:
来人啦!出去,快抓,滚!
我爸脑子出了问题,伴随了他的整个后半生,但他骨子里那股北京人的斗气没出问题。
他不明白为何得罪了雷巴,还有那个不露面的老歪。但他好像早就明白为什么跟户籍民警结了仇,只是开不了口,说不破要害。他觉得自己出身好,之所以被欺辱完全是因为没靠山,于是加入了从字面含义上属于他那个阶级的“二七”战斗派,又挺起了胸脯。
听说另一个家属区在开批斗会,户籍民警正坐在台上主持会议,我爸立即带上我赶去。一到主席台前,他一大步蹦上去,当众就诉起自己在旧社会受的苦来,接着方向一变,开始斥责户籍民警公报私仇,挑起群众斗群众。然后,往户籍民警面前一站,扯开大嗓门叫道:
你说,我是工人阶级出身,你凭什么整我斗我!你要不说,我就揭穿你的老底!
一时间,会场乱起来,一些人鼓动我爸揭发户籍民警,又有许多人喊叫,要户籍民警滚下台。我当时已经感觉出,我爸一定抓着了户籍民警的尾巴,只要对方再僵持下去,他肯定就会豁出去,揪着那根尾巴一抖落,给户籍民警致命一击。但户籍民警很会察颜观色,他面红耳赤站起来,本来还想对台下的人们说些什么,但一看我爸那股气势汹汹不屈不挠的劲头,只好灰溜溜地下了台。
当天夜里,户籍民警又在楼下发出那种压低嗓门呼喊我爸的声音,我爸把窗户使劲一关,不理睬,下面才没了声音。
我爸以工人阶级的穷苦出身,一时压倒了穿警服的人。从那时起,我们感受到了工人才了不起,穷苦才不被整。出了点气,我爸好受了一点,但一看见家里人个个萎萎缩缩的样子,尤其夜里六弟梦中惊哭一场后,他又难受好半天。我妈的头发还没长好,后面像被狗啃过一样,剃光的地方露着干疤的血道子。我爸一看见那里,就说不出话来。我爸日子不好过,一靠在椅子上就会闭眼犯迷糊,但突然又会一蹦老高,接着冲出家门,不知又找谁评理算账去了。我们都发觉,他日复一日处心积虑,显然是想找什么人撒撒气,从而挽回一点什么来,但越那样越显得于事无补。到了晚上,他看着我们几个孩子出神,嘴里不时说起户籍民警、雷巴和老歪那些人的名字。那种情形下,我能明白他指望着我们长大以后一定要出这口气。只是他说的那些人,我们几个孩子都打不过,就是加在一起打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我们也不行。而且,从那时起到以后的许多年中,我们一直都没真正搞清谁是那个老歪。
有一阵,户籍民警没再穿警服,而是换上了老百姓的衣服,四弟一看出这个变化就跑回家说。我妈小声告诉我们,我爸把户籍民警揭发了,是找到公安局去告的。我爸下班回家听说后,同样小声对我们说:
哼,老子也来了点阴的,看他还穿着警服整不整人!
我爸的话等于补充了我妈说的,只是我们孩子从不知道我爸揭发了户籍民警什么事。然而,在我们心目中,我爸是个不认输的人。家里倒了大霉,他自己也挨了打,不还以颜色恐怕完不了。又有一段日子,户籍民警丢了魂似地在大院里转来转去。四弟五弟又跑回来说,他俩听见别人讲,户籍民警把手枪带回家,被人偷了,过了半年才向上级报告。我爸刚为揭发了人家得意了一下,丢枪的说法让他一下子灰溜溜的。这等于说,户籍民警脱下警服很可能是因为丢了枪,而不是因为被我爸揭发。说不定枪一找回来,他又会穿上原来的衣服。没过多久,四弟五弟又回家报信,他俩听外面的人私下议论说,小校花的哥哥被户籍民警用手铐铐着毒打,一连很多天不准出家门。我爸我妈都觉得奇怪,因为我们在家里从没听见过楼下发出来过挨打的叫唤声。我爸对我妈讲道:
咱们两家挨得这么近,以前刘老师夜里被整,那种叫唤声都能传上来,你也听见过,听得一清二楚,要是夜深人静毒打孩子能听不见?
那小子从来不爱说话,没准挨打也一样。我妈说,指的是小校花哥哥。
那个孙子揍人,总能发出响声吧?我爸说,指的又是户籍民警。
你以前用被子捂住我又掐又撕,还拳头擂,我娘在外屋啥时听见过?我妈说起我爸来。
户籍民警是公安,打人有一套,跟常人不一样。我插话说,以免我妈我爸吵起来。
我爸沉思起来,不再说话,接连许多天都这样。直到有一天,他可能再也憋不住,才对我们说了话:
楼下那孙子,抄家之前那天夜里,说他儿子不好管了,要我当心。现在,我总算明白点什么了。
我爸说他明白了什么,我们却啥也不明白。他要不说这些,我好像还挺明白,结果越说越糊里糊涂。不久,大哥二哥从老家避难归来。知道了家里发生的事情后,两人闷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晚上,全家坐在一起,仍闷声不响。谁也惹不起红卫兵,大哥只好问我妈,她家里究竟是啥成份。我妈看看一家六个孩子,可能发觉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是该对全家有个交代,于是一句一句回答说:
解放前,我家里有土地大概五十多亩,房屋四十间,织布机一百零八台,种地织布大多数靠雇人来干活。我爷爷奶奶他们在当地开了很大的织布厂,后来又办了很大的布庄做布生意。他们家有钱,看不起我娘,我妈的娘家很穷。他们也看不起媳妇,我妈一年到头都住娘家,过秋过麦过年时,收粮食要干重活了,才去帮他们家刷锅做饭什么的,等收成完了就走人,我娘活一辈子受够了他们的气。我四岁的时候,我爹就出远门做布生意去了,一走就是二十年。我爷爷奶奶他们重男轻女都不喜欢我,平时做了好吃的东西都是找我叔叔姑姑吃,穿衣服也叫他们穿好的,因为他们是我奶奶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