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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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慰藉的;他觉得他的心在胸膛里冻住了。
这是他犯罪以来感受到的最残酷的时刻。他刚刚看见了死亡,而且看见了它全部的丑。灵魂的伟大,胸怀的宽阔。所有这些幻想都在倾刻间消散,仿佛暴风雨前的一片云。
这种可怕的状况持续了好几个钟头。精神中毒以后,需要在肉体上予以补救,需要喝香槟酒。于连觉得那是怯懦的表现。一整天他都在狭窄的主塔楼里走来走去,到了这可怕的一天快结束的时候,他突然叫道:“我多傻!看到这可怜的老人让我感到可怕的悲哀,那是在我应该像别人一样地死去的情况下呀;然而风华正茂之际迅速死去正好让我避开了风烛残年的悲惨景象。”
无论怎么想,于连还是动了感情,像一个懦弱的人一样,因此这次探访使他感到难过。
在他身上没有什么严厉和崇高了,也没有古罗马人的刚毅了;死亡的高度似乎升高了,好像是一件不那么容易的事了。
“这就是我的温度计,”他心想。“今晚,我在登上断头台所需的勇气以下十度,今天早晨,这勇气我还有。不过,有什么关系!必要的时候升上去就行了。”温度计的想法使他很开心,终于化解了他的心事。
第二天一觉醒来,他对过去的一天感到羞愧。“事关我的幸福,我的平静。”他差一点给总检察长写信,要求他不准任何人来看他。“那富凯呢?”他想。“要是他执意来巴藏松,看不到我他会多痛苦啊!”
也许有两个月他没有想到富凯了。“我在斯特拉斯堡时是个大傻瓜,我的思想都没有远过我的衣领。”他百般思念富凯,越想心越软。他不安地走来走去。“我现在肯定是在死亡的水平以下二十度了……如果这种软弱越来越严重,最好还是自杀。我若是像个奴才那样死去,马斯隆神甫和瓦勒诺之流该多高兴啊!”
富凯来了,这个淳朴而善良的人痛苦得要发狂了。他只有一个主意,如果他还有主意的话,那就是变卖家产引诱看守,让于连逃走。他详详细细地跟他谈德·拉瓦莱特先生的越狱。
“你让我感到难过,”于连对他说,“德·拉瓦莱特先生是无辜的,我却是有罪的;你是无意,却让我想到了区别……”
“不过,这是真的吗!怎么?你要变卖全部财产?”于连说,突然间又变得狐疑和喜欢观察了。
富凯看到他的朋友终于对他这个压倒一切的主意有了反应,非常高兴,就详详细细地把每项产业能得到的钱一一算给他听,连百把法郎都算上了。
“这对一个乡下业主是多么崇高的努力啊!”于连想。“多少次节省,多少次斤斤计较的吝啬,我过去看了觉得那么脸红,而今他却全都为我牺牲了!我在德·拉莫尔府看见的那些漂亮的年轻人,他们读《勒内》,却没有一个会有这种可笑之举;除了那些还很年轻的、还可因遗产而致富的人之外,他们并不知道金钱的价值,这些漂亮的巴黎人中有哪一个能做出这样的牺牲呢?”
富凯的所有语法上的错误,所有粗俗的举止,顷刻间消失,于连投入了他的怀抱。比诸巴黎,外省人从未受过如此崇高的敬意。富凯在朋友的眼中看到他有了热情,十分高兴,还以为他同意逃走了呢。
目睹崇高,使于连又恢复了因谢朗先生的出现而消失的全部力量。他还很年轻,依我看,这是一棵好苗子。他不曾像大多数人那样从温和走向狡猾,年龄反而给了他易受感动的仁爱之心,那种过分的孤疑也会得到疗治……然而这些空洞的预言又有何用?
尽管于连做出种种努力,审讯还是比过去频繁了,他的所有回答都以简化事态为目的:“我杀了人,至少我是想致人死命,而且有预谋,”每次他都这样说。然而法官首先看重形式。于连的申明非但没有缩短审讯,反而伤了法官的自尊心。他不知道他们想把他转到可怕的地牢里,亏了富凯的活动,他们才让他呆在一百八十阶之上的漂亮房间里。
富凯为一些重要人物供应木柴,德·福利莱神甫就是其中之一。善良的木柴商一直找到了这位权力极大的代理主教。他真是喜出望外,德·福利莱先生对他说,于连的优良品质和过去在神学院的服务,都使他深受感动,他打算在法官面前为他美言几句。富凯看到了拯救朋友的一线希望,走的时候匍匐在地,求代理主教在弥撒上布施十个路易,祈求宣布被告无罪。
富凯是大错特错了。德·福利莱先生绝非瓦勒诺之流。他拒绝了,甚至力图让这位善良的农民明白,他最好把他的钱留着。他看到不可能既谨慎又能把事情说清楚,就劝他把这笔钱施舍给可怜的囚犯,他们实际上什么都缺。
“这个于连是个怪人,他的行动无法解释,”德·福利莱先生想,“可是对我来说不该有什么不可解释的事……也许有可能使他成为一个殉教者……无论如何,我会知道事情的底细的,也许还能找到个机会吓唬吓唬那位德·莱纳夫人,她丝毫不尊重我们,心里还恨我……也许我还能在这一切中找到一种办法跟德·拉莫尔先生取得为我增光的和解,他似乎挺偏爱这个小修士。”
诉讼案的和解已在几个星期前签字了,彼拉神甫离开贝藏松时,不是没谈过于连的神秘出身,就在那一天,这不幸的人在维里埃的教堂里朝德·莱纳夫人开了枪。
于连在他和死亡之间只看见一件讨厌的事情,就是他父亲的探访。他想写信给总捡察长要求禁止一切探望,他就此征求富凯的意见。讨厌看见父亲,而且还是在这样的时候,这位木材商那颗正直的、市民的心深感不快。
他觉得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的人恨死了他的朋友。出于对不幸的尊重,他藏起了他的感情。
“无论如何,”他冷冷地说,“这道密令不该用在你父亲身上。”
第三十八章一个有权势的人
第二天,主塔楼的门很早就开了,于连猛地一惊,醒了。
“啊!仁慈的天主,”他想,“我父亲来了。多么令人不快的场面啊!”
就在这时,一个村姑打扮的女人投入他的怀抱,他简直认不出她了。原来是德·拉莫尔小姐。
“你真坏,我接到你的信才知道你在哪里。你所说的罪行,不过是高贵的复仇罢了,它向我表明在这个胸膛里跳动的是一颗多么高尚的心,这些是我来到维里埃才知道的……”
尽管于连对德·拉莫尔小姐怀有种种戒备之心,他还是觉得她非常漂亮,再说这些戒备之心他也未曾明确地承认过。他如何能在她的这些作法和说法中看不到一种高贵的、无私的、高踞于一个渺小庸俗的灵魂所敢做的一切之上的感情呢?他还相信他在爱着一位女王,过了一会儿,他对她说,措辞和思想都高尚得罕见:
“未来已在我的眼前勾画得很清楚。我死后,我要您嫁给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他将娶一个寡妇。这位可爱的寡妇的心灵是高贵的,但有点儿浪漫,经历过一桩奇特的、悲剧性的、对她来说是伟大的事件,震惊之余,转而崇拜普通人的谨慎,这颗心灵可以理解年轻的侯爵的很现实的优点。您会甘心于快快活活地享受世人的幸福:尊重,财富,地位……然而,亲爱的玛第尔德,您来贝藏松,如果让人发现了,那对德·拉莫尔先生可是致命的打击啊,这是我永远也不能宽恕我自己的。我已经给他造成那么多的痛苦了!院士要说他在怀里暖和了一条蛇了。”
“我承认我没有料到会听见这么多冷静的道理,这么多对未来的关注,”德·拉莫尔小姐有点儿生气地说,“我的女仆几乎跟您一样谨慎,她还为自己弄了一张通行证呢,我是以米什莱太太的名义乘坐驿车的。”
“那么米什莱太太也能够同样容易地来到我这里吗?”
“啊!你仍然是出类拔萃的人,是我看中的人!起初我见到一个法官的秘书,他说我不能进塔楼,我给了他一百法郎。但是这位正经人拿到钱以后,却让我等着,还提出不少问题,我想他是要骗我的钱……”她停下不说了。
“后来呢?”于连问。
“别生气,我的小于连,”她一边吻他,一边说,“我只好向这个秘书说出了我的姓名,他把我当成了一个巴黎的小女工,爱上了英俊的于连……实际上,这正是他的原话。我对他发誓说我是你的妻子,我会得到准许每天来看你的。”
“真是疯狂到了极点,”于连想,“我无法阻止她。反正,德·拉莫尔先生是个如此显赫的贵人,舆论总会找到理由原谅那位娶了这位可爱的寡妇的年轻上校的。我即将到来的死很快会掩盖一切。”于是,他纵情享受玛蒂尔德的爱情给他带来的欢乐;那是疯狂,是灵魂的伟大,是最为奇特的东西。她郑重其事地说要跟他一起去死。
经过最初的狂热,当她饱尝了见到于连的幸福之后,她的心突然被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握住。她端详她的情人,发现他远远地高出她的想象。博尼法斯·德·拉莫尔似乎复活了,然而更有英雄气概。
玛蒂尔德会见了当地最好的几位律师,她过于露骨地提出给他们钱,冒犯了他们;不过,他们最后还是接受了。
她很快明白,在贝藏松,凡是可疑的、重大的事情,都得靠德·福利莱神甫解决。
她发现,顶着米什莱太太这么个卑微的名字,要见到圣会中最有权势的人物,真是难上加难。然而城里已经盛传,一个时装店的漂亮女工,疯狂地爱上了年轻的神甫于连·索莱尔,从巴黎跑到贝藏松来安慰他。
玛蒂尔德孤身一人,在贝藏松的街上走来走去,她希望不被人认出来。无论如何,她也不相信在老百姓中造成轰动会对她的事情没有用。她甚至疯狂到想鼓动他们造反,在于连赴刑场的途中把他救下。德·拉莫尔小姐以为穿戴简扑,适合一位忧患中的女人,实际上她的穿戴仍然颇引人注目。
经过了八天的请求,她果然成了众人注意的目标,她获准会见德·福利莱先生。
有势力的圣会成员,种种精心策划的罪行,这两种想法在她的脑海中联系得如此紧密。尽管她很勇敢,拉主教府的门铃时仍免不了要发抖。她登上楼梯,走向首席代理主教的房间,几乎迈不动步了。主教宫邸的空阔寂寥,使她感到浑身发冷。“我可能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扶手椅抓住我的胳膊,我就消失了。我的女仆找谁去打听我的下落呢?宪兵队长也不会轻易采取行动……我在这座大城市里孤立无援!”
第一眼看见代理主教的房间,德·拉莫尔小姐就松了口气。首先,来给她开门的男仆穿着华丽的号衣。她等候召见的那间客厅展示出一派精美细腻的豪华,与那种粗俗的富贵气大不相同,在巴黎也只能在几个最好的人家里见到。德·福利莱先生来了,她一见他那父执般的神情,所有有关残酷的罪行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她甚至在这张漂亮面孔上找不到一点那种刚毅的、有些野蛮的、颇令巴黎上流社会反感的能力的印记。这个在贝藏松执掌一切的教士的脸上浮动着浅浅的微笑,显示出他是一个有教养的人,有学问的高级教士,精明的行政官员。玛蒂尔德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巴黎。
没有多久,德·福利莱先生就使玛蒂尔德承认,她是他的劲敌德·拉莫尔侯爵的女儿。
“事实上我不是什么米什莱太太,”她说,完全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