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池-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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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太仆家中,去呼他几声‘岳父大人,小婿要求令爱为夫人,万望不吝。’他若不肯,‘岳父大人’、‘小婿’已叫得烂熟,名分定了。此计可妙么?”白无文道:“不妥,不妥。闻得这章老儿极是奇怪,见了你我这副贵相,先扫去一半兴。倘然要考起才学来,那时节,亲事未成,先要急杀了。”之魁道:“如此怎么处?”无文道:“闻得亲事必须媒妁,我与兄不若各回家去,求父亲为妙。我的求你父为媒,你的求我父作伐。谅一个天官之子,一个都宪之儿,这小小的太仆卿,自然惟命是从了。那时娶到家中,恣意作乐,真正快活杀了!”之魁道:“被你这两句话我的骨头先是酥推了。可快快回去,速速求亲,明日行聘,后日做亲,尚要迟两日哩!”
两个说完,果然各自回家对父亲说知。那儿女之情人人有的,儿子这等说得如花似锦,岂有不听之理?先是白左都去望晏尚书,求他为儿作媒,晏尚书亦以其事相托说出来。都是章太仆之女,各各应允。
左都别了吏部,即到太仆家来。有人通报,太仆忙忙接进。相见时,左都极其谦恭,太仆忙问道:“不知都宪公有何贵干,枉顾蓬庐?”左都道:“下官非为别事,因冢宰晏公令嗣,少年英伟,学力文章人人传诵,志不苟谐伉俪,必须金屋阿娇方许纳璧,所以未获齐眉。闻老冏卿令闺爱四德优娴,足与冢宰令嗣相当,下官特作月下老人,以为秦晋系丝之使,老冏卿谅不见拒耳。”太仆笑道:“足承都宪公雅意、冢宰公俯垂,岂不甚愿?但两小女俱已有托,不获仰攀显达,方命之罪,容当负荆。”左都道:“晏公朝廷重望,将来台鼎之期,不卜可知。令爱与令嗣成婚,未尝有所屈辱也。倘佛晏公之意,老冏卿能无虑乎?”太仆变色道:“婚姻大事自应择婿,岂以势分炎赫,遂易我从?若眷恋名位而以子女求媚取荣,此真狗彘不若矣!岂君子之心乎?断不敢奉台命。”左都见太仆说得斩钉截铁,没奈何,只得告别。
白左都方去,晏吏部又到了。太仆接见之后,便谢罪道:“方才都宪白公屈驾到此,为贤郎未曾受室,极道冢宰公不弃寒微,欲与卑职连朱陈之好。不料小女福薄,俱已字人,不获从命,有佛冢宰公重聘厚情,故敢请罪。”晏吏部道:“原来令爱已许人了。所许何人?”太仆道:“所许云、水两位殿元。”吏部心下正不足意两人,便冷笑道:“他两位是簇新少年状元,自然该许,老夫辈过时颓货,料然不及他的。但是慢慢看去,新的可交,还是旧的可交,就是了。”太仆也笑道:“卑职这顶纱帽久已不欲戴了,蒙圣恩不获乞骸之举。若冢宰公可以见怜,得遂鄙愿,感踰百朋。”说得晏吏部无言可答,便艴然而去。
太仆将此二事与二位小姐说知,文小姐道:“婚姻岂可势位相加,料也奈何爹爹不得。但是二状元处未曾订得着实,怕他别有所图。”太仆道:“我亦虑及于此,欲央人去竟说我还有两女,与他作合,料必不辞。”文小姐道:“如此万万不能成了。他毕竟疑是石霞文之计,为文小姐、石小姐两个作暗针也。”太仆道:“如此奈何?”小姐道:“孩儿倒有一妙计,不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状元之心牢牢系住,两状元之身牢牢缚定矣。”太仆与湘兰小姐无不叹为奇绝,太仆道:“只是得一个不尴不尬人去说方妙,此人倒也难寻。”文小姐道:“孩儿倒寻一个绝妙的人在此。”太仆忙问道:“是哪个?”小姐便将前日松风来此说破的那秋人趋原与二状元有旧,央他去说,决不疑心。太仆便将名帖去请秋人趋。
却说秋人趋在京开店,看见云、水两人中了状元,绝不与他计较,竟将梅再福的名认了自己真正姓字,久假不归了。心里思量要亲近两个状元,又恐章太仆女婿会面说破,不好意思。正在那里巧画一条计策去□相知,不期的太仆名帖相邀,满心欢喜,便欣然将胡须刷得光光,衣裳穿得楚楚,巾儿带得方方,牙儿漱得白白,方马鞋儿着得齐齐整整,白骨扇儿揩得干干净净,一程来见太仆。可躬尽瘁,满面添花,“老先生”、“老大人”,忙忙打恭;“晚生”、“小子”,“小子”、“晚生”,急急称呼。太仆与他说知此事,授计而行。
人趋欢喜无外,即便领命到状元院中来。将两个禀揭央门上人传进去。两个状元各将揭儿开看,只见上面写着:
晚辈旧相知秋丰贱号人趋谒见
云锷老水伊老殿元老爷大人足下,幸祈勿拒,至感至感
贱名单具
外又有两个单帖上写道:
眷侍晚生秋丰拜
云、水二状元看了,笑个不住,只得出去迎接。秋人趋看见来接,此身如在梦中,又如在浮云里,几乎曲折了腰,拱酸了手,口中不绝道:“晚生该跪门求见,怎么倒烦二位状元爷劳动。”再不肯走,又道:“状元爷请先,容晚生跟随而入。”转是云、水两个笑道:“秋兄旧相知,何须如此?”人趋万分不安,只得一拱道:“小子无状从命了。”缩缩退退、(足局)(足局)促促,一路趦趄不前。到了院,忙道:“二位状元爷请台座,容秋丰拜见。”未及回言,又膝儿喀然跪在地了。两状元慌忙搀起,道:“秋兄如此过举,小弟们倒不安了。”然后起来相见,无数巧言令色,又足恭之态,不暇细述。坐定椅上,如有芒刺屁股,也不着实。
水状元道:“自西湖一别,不料又两年矣。”人趋忙打恭道:“原来状元爷还记得。”云状元道:“两年来妙技想一发精了。”人趋又打一恭道:“托赖状元爷洪福。”水状元道:“秋兄今日有何见教?”人趋忙答道:“小子无事不敢擅见。只因有个章……”说了半句,竟不说了。原来慌慌忙忙,几乎说出章太仆央他来的话。云状元道:“秋兄为何说了一个章字便住了。”人趋忙转口道:“不是说章,是说相。京城外有个相氏,向系旧族。如今有两位小姐,年方二八,才貌兼全,有一令兄,名为相水兰,哥妹三人面庞仿佛,不肯轻易择配,必要天下才与相敌者,方许嫁之。小子闻两位状元爷尚未娶夫人,特来作伐。”水状元道:“承兄盛情,只是不要假借他人名色方好。”秋人趋连忙答道:“天下惟有小子秋人趋这样老面皮假借名色,此外岂犹有其人耶?况那相氏现有兄在,状元爷欲观其妹,观其兄即可知也;欲试其才,即时出题立等,其才亦无不可知。要假哪里假得?要冒哪里冒得?状元爷高明贵人,自能明见万里,何必狐疑?只怕舍了这两个才女,再无人可配状元爷了。”
伊人便对云状元道:“秋兄既如此说,明日便同云兄一往以试其言,何如?”云状元道:“小弟只为总戎一片美情,此心不忍相背,水兄竟自去罢。”水状元道:“云兄何痴也!琵琶已在他船上弹矣,而犹恋恋此造琵琶之人。况覆水之谈,兄意坚矣,而犹作此想,将无藕虽断,而丝犹未断耶?不然,守硁硁之小信,忌宗嗣之大计,窃为君子不取也。”云生被水生几句话打动了心,便道:“章台之柳,既已攀折他人手矣,尚何未断之丝?今闻兄谕,风流肠肚本不坚牢,被伊牵惹,能无断乎?”水生大喜,对人趋道:“云兄已肯作刘晨,明日阮肇当携手同行,而入天台矣。但不知果有仙姬否?”人趋道:“梅再福可以假得,刘晨、阮肇亦可以假得,状元爷竟学秋人趋后身耶?”说罢三人大笑。留了人趋便饭。
人趋别后,即忙报知太仆。太仆忙于城外寻个幽避之所,将二小姐乘夜抬往,没人得知。
后日,人趋果然同了两状元出城寻访。两状元于路商议,将名姓果然改了:云状元改姓名巫云,水状元改姓名蓝水。人趋已识居处所在,转是逢人便问,所问之人即是太仆差来打点应答的。到了一个所向,真是绿水绕孤村,青山围小屋,好鸟有声,野花无数。水状元心中怏然大喜,道:“所谓天台,是耶?非耶?”云状元亦道:“洞口桃花何在也,不知果得享胡麻饭否?”
说话之间,早已见幽人之室矣。人趋假问一声,即便推扉,而无如十扣不闻。流连半晌,始有俏书僮启扉而出。忙将名帖接了进去,复出来说道:“家相公偶抱微疴,不及奉接,请相公进去会罢。”
三人一径进去,果然幽窗寂静,白日羲皇可接;小苕沉绿,半帘花鸟相窥。书僮道:“相公请坐,家相公即刻出来了。”不半刻,“呀”的门响,只见一个少年秀士飘飘然有处云之志,渺渺焉真如玉之姿,不让渡江的司马,宛然掷果的潘安;假作病容,愈增波俏;佯为呕秽,益见丰神。与三人揖罢,低声微气,若不胜言,说道:“承三兄远访,本当陪侍。奈弱体多灾,久羁庇褥,即欲归寝,幸祈恕罪。如有台谕,不妨令小僮传命。”两状元道:“不期兄有贵恙,反搅起居,请自便安,何敢过劳贵体。”相水兰便一拱道:“得罪了。”即便进去,而两状元怅怅然如有所失。
秋人趋对那书僮说道:“这里巫、蓝二相公,当今有名才子,久闻你相公奇士,特来拜访。”说罢起身,扯书僮一边,说些儿鬼话。书僮早已会意,忙到里面去。一会即出来,传说道:“家相公传言,二位相公天下仙才,自有飞琼蕊珠作伴。家小姐尘凡陋质,何敢仰缔潘杨,以辱有名才子。但既蒙枉顾垂青,家小姐各有诗题请教,不吝珠玉,幸即挥毫。”秋人趋便笑道:“你家相公小姐倒会难人。毕竟疑两位相公不是才子,故要考一考以辨真赝么?既如此,快将文具出来。”只见书僮进去,捧了笔砚,各将锦笺一幅,铺在古几。巫云一个诗题是“云破月来花弄影”。云状元凝思半刻,早已挥成了,道:
巧云欲傍广寒宫,思见妲娥竟不逢。
夜半偷闻丹桂声,花枝含笑上帘栊。
蓝水一个诗题是“返照入江翻石壁”,水状元也不假思索,一挥而就,道:
江水悠悠最有情,夕阳倒影万峰明。
长流如向蓝桥去,应化芙蓉一座城。
写完,秋人趋俱接来,一看,大声赞之不绝,即便将诗付与书僮道:“两位相公,诗中之状元也;而两位小姐,岂非诗中之状元夫人乎?”两位相公请为传语道:“诗既成矣,两位小姐倘蒙许可,即步原韵见还,幸勿吝教。”
书僮果然拿了进去。不一时,和诗已双双俱到,只见书僮呈一笺与云状元道:“此大小姐之作也。”上写道:
奉和云破月来花弄影原韵
无心出岫到蟾宫,既见姮娥叹不逢。
一片彩霞云外落,光摇花影进房栊。
一笺递与水状元道:“此二小姐所作也。”上写道:
奉和返照入江翻石壁原韵
湘江不尽足知情,石壁翻空情愈明。
谢得余波涵返照,芙蓉一语破愁城。
两状元大惊道:“应对之敏,诗思之巧,兼擅其长。红粉一席,夺我凤凰池矣!惟秋兄则不知天台路有如此捷径也,今将何以慰我二人?”人趋道:“二公未要着急,少不得将来仙女供刘阮之唱随也。”即将二生之意转对书僮说了,要求许允。书僮两两传述道:“家相公言:家小姐雏莺学语,何敢与凤凰比肩;荆布陋姿,何敢与仙姬并立?乃蒙二位相公见赏若此耶?若不弃葑菲之根,亦愿供箕帚之役。但百年大事非可草率,秋相公既执柯盟,须择吉以纳采,方为郑重。若只凭红叶一诗即可作缠头疋锦,倘后白头致寄,保无遗悔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