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自传-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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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我考虑一下,才慢慢地走上楼。他们却不声不响地下来了。我警告自己:夜里要当心埃这一夜我心不定,书也看不进去。我估计“他们”会来找我,但是我希望“他们”不要来。我又把信件检查了一番,觉得没有什么破绽,把心一横就上床睡了,这时我们这里非常安静,不过十点多钟,我也出乎意外地睡得很好。
忽然我从梦中惊醒了。我朝房门看,门开了,接着电灯亮了,进来了五个人,二宫就在其中。“他们”果然来了。我马上跳下床来。于是“他们”开始了搜查:信抽出来看了;壁橱里的书也搬出来翻了。他们在我这个小房间里搞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叫我锁上门跟他们一起到警察署去。
在警察署里开始了“审讯”,审讯倒也简单,“问官”要问话,我早就猜到了,梁宗岱、卞之琳、叶山、京都……“他们”在我的答话里抓不到辫子,不久就结束了“审讯”,向我表示歉意,要我在他们那里睡一晚,就把我带到下面拘留所去,从凌晨两点到下午四点,整整关了十四个小时。
从我半夜里睁开眼睛看见“他们”推门进来,到我昂头走出神田区警察署,“看见落日的余光”,这其间的经过情形,我详细地写在短篇《人》里面了,没有必要在这里重述。不过我应当提说一下,这不是我初来东京时计划写的那个短篇。
它是作为一篇散文或者回忆写成的,最初的题目是《东京狱中一日记》,打算发表在一九三五年七月出版的《文学》特大号上。稿子寄出去了,可是就在这年五月在上海发生了所谓“《闲话皇帝》事件”,日本政府提出抗议,发表文章的《新生》周刊被查封,主编被判处徒刑。我的文章编进《文学》,又给抽了出来。我不甘心,把它稍加修改,添上一点伪装,改名《一日记》,准备在北平《水星》月刊上发表,已经看过了清样,谁知书店经济出了问题,刊物印不出来,我看文章无处发表,就改变主意,改写一下,在那个偷书的囚人身上添了几笔,最后加了一句话:“我是一个人。”把回忆作为小说,编在《神·鬼·人》这个集子里面了。那个时候我在上海为文化生活出版社编辑《文学丛刊》,有权处理自己的稿子,没有人出来干涉,不准我拿回忆冒充小说,而且通篇文章并没有“日本”的字样,不会有人把我抓去判处徒刑,何况我自己又承认这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做的噩梦”。文章就这样给保全下来,一直到今天。但是当时那些用武力、用暴力、用权力阻止它发表的人连骨灰也找不到了。
我从警察署回到中华青年会,只有一个人知道我给抓走的事,就是那个中年的日本职员。他看见我,小声说:“我知道,不敢做声。真是强盗。”后来我才知道我给带到警察署去的时候,在叶山梁宗岱家里也有人进去搜查,在京都卞之琳也遇到一点麻烦。这以后再没有人来找过我,但是我在东京住下去的兴趣也不大了。我总感觉到人权没有保障,要是那些人再闯进我的房间,把我带走,有人知道也不敢做声,怎么办?我写信给横滨的武田君发牢骚。他回信说:“您要是不去东京,就不会有这种事。我们全家欢迎您回到我们家来。”
他的确把事情看得像信神那样简单。我感谢他的邀请,但是我没有再去他的家,过了三、四个月,吴朗西、伍禅他们在上海创办文化生活出版社,用我的名义编佣文化生活丛刊》,要我回去参加编辑工作,我就离开日本了。这次我买了“加拿大皇后”的三等舱票,仍然到横滨上船,从东京来送行的人不少,只是我没有通知武田君。
我那两个福建朋友吃了不少的苦头。一个姓叶的因为第一次审问时顶了几句,给关了一个星期。一个姓袁的给关了半个月,放出来,他马上要回国,警察署怀疑起来就把他“驱逐出境”。后来听他说,他坐船到天津,一路上都有人押送。船停在一个城市,他就给带到监牢里囚禁。特别是在大连,他给关在日本监牢里过了一个时期。管牢的汉奸禁子,对同胞特别凶,有时领到一根新的鞭子或者一样新的刑具,就要在同胞的身上试一下,不管你是不是得罪了他们。到了天津,我那个朋友才得到了自由。他吃了那许多若头,罪行就是:溥仪到东京访问时他住在那里;给带到牛込区警察署审问时他的回答不能使人满意;关了以后给释放出来,就要马上回国。这就是一九三五年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在日本东京等地的遭遇。我在神田区警察署受到审问的时候,有人问我怎样在晋江认识他,我想起一个姓陈的朋友,就说是姓陈的人介绍,后来才知道他在审问中也是这样说。事实并不是这样,我当时住在黎明高中过暑假,他来找我,我们就熟了。但是审问的人非要我们讲出介绍人不可,我们只好随口回答,凑巧两个人的思路碰到一起,才没有露出马脚,否则他可能还要遇着更多的麻烦。
姓袁的朋友一九五八年患鼻癌死在福州,当地的报上还刊出他的讣告。他不可能讲述他的这段故事了。然而我还没有忘记四十四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情。这以后我还和“刑事”们打过交道,那就在一九六一年、六二年、六三年,我三次访问日本,进行人民友谊的活动,“刑事”们要为我的安全负责。
我出门他们坐在车内前座,见到我默默地鞠一个躬。的确时代变了,二宫先生也一定不在人世了。那三年中间我昂着头进出日本现代化旅馆的时候,总是充满信心地想:我绝不会再做那样的“噩梦”了。
我完全没有想到一九三五年我在东京做过的“噩梦”竟然搬到上海来了,那是一九六六年九月的事情,甚至继续了十年之久,各种各样的人代替了日本的“刑事”,而且比“刑事”凶残得多,蛮横得多。……我遭受侮辱和迫害的时候,想起了自己的小说《人》,我怀着爱国主义的感情暗中祝愿:不要做得比“刑事”们更坏吧。但是当时许多人好像发了狂一样,好像喝醉了一样。是什么力量在推动他们呢?究竟为了什么呢?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呢?有些人似乎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这怎么可能呢?让大家重新想一想。这绝不是少数几个人的事情。这绝不是一两个帮派的事情。无论如何我不要再做“噩梦”了。
给一个敬爱的友人
南国的气候相当炎热。在你们那里樱花谢了还没有多久,正是明媚的暮春天气罢。我还记得三年前的情景,千岁村的和平朴素的田园,你自己亲手种的蔬菜,简陋的房屋,倾斜的篱笆和曲折的小路,我一个陌生人万想不到这就是你工作的地方。我来迟了,没有机会听到你那燃烧着理想之火的演说,或者父亲的慈祥教诲一般的谈话。……我站在千岁村农家茅屋门前的时候,法西斯的魔影已经像黑云一般地把天空玷污了。甚至在这田园中我们也呼吸不到自由的空气。你带着愤慨地告诉我你所遭受到的一切迫害。以前欢迎过你的文章的各杂志现在也不敢再发表你的片纸只字了。连你所翻译的一部叙述人类起源和社会演进的名著,也不能够续出第二册。你从前曾在好几万工人的面前作过热烈的讲演。但是如今连那个以团结的力量震惊了全日本的、代表数十万工人的工会也被打击到只能够秘密存在了。在去千岁村的途中百合子姑娘告诉我许多事情。她有一句愤慨的话至今还深印在我的脑际。“我现在只能够跳舞了,”她说,因为我在报上见过一段记事,说她发明了一种跳舞,我惊奇地问她,她苦笑地这样回答我。七八年前有人向我说起她向群众演说的事。
然而这时她却只能够把理想和愤慨寄托在跳舞上面了。我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开始。以后还有更厉害的打击。人民在一个决定的时期对统治者表示了软弱,放过了机会,用忍耐来对付压制,用沉默来忍受不义,他们忽视了自己的力量,不能在最好的时候使用它,结果他们自然地遭遇了毁灭的惨祸,甚至不能够给敌人一个坚强的抵抗。法西斯蒂就是这样地成功的。一九二四年玛蒂阿地被刺杀的时候,法西斯蒂在意大利遭逢了一个绝大的危机,莫索里尼也在舆论的斥责下战抖起来,意大利人民本来可以在几天内就去掉这个黑衫的暴君和他的党徒。但是他们却不相信自己的力量,让法西斯蒂的领袖渐渐地从隐匿的地方跑出来,继续从事他们的阴谋的工作,让余火慢慢地在灰烬里重燃,终于造成了“燎原之势”,使肥沃的土壤变成焦土,不给意大利留下一片青草。大部分人民在窒闷的空气里憔悴呻吟,他们中间的菁英在屠杀和酷刑下摧残殆尽,残留的也只能够亡命到别的国家。
历史的悲剧不断地重演。意大利的例子又被别的国家先后摹仿。德国之后又临到日本了。这个打击落到日本人民的头上。压制之上又加了压制。法西斯蒂的野心是没有止境的。
剥削和侵略是法西斯蒂统治的两个武器。它帮助资本家剥削了工人以后,又来帮助他们攫取殖民地开辟国外市场了。东京和大坂的牢狱中不知道消磨了多少日本劳动运动的优秀分子的生命。回想八九年前五一节东京市街大游行的盛况,真令人起隔世之感。
先生,这是什么缘故呢?是日本法西斯蒂增长了势力,还是工人阶级自己坐失了良机?我想你的回答应该是后一个。
“一·二八”淞沪抗战的时候,我读过你的一些短文。你的意见正和我们的相差不远。在任何时候你都不让狭义的爱国主义迷了你的眼睛。正如每一个社会主义者所应当做的,你始终站在反强权反侵略的一边,你叫出了“不要打中国的兄弟”的呼声,这呼声得到了大坂等地劳动者的响应。但是呼声太微弱了。响应的人也只是一部分,并不能成为一种力量阻止侵略的战争。这不是日本无产阶级第一次放弃责任,和这类似的事情已经有过好几次了。让敌人把武器从他们的手中夺去,等到一觉醒来,他们已经成为徒手,纵然大敌当前也只好束手待毙了。日本的劳动阶级就是这样地蹈了意德两国弟兄的覆辙。
三年前和你在千岁村最后一次见面时,我就感到这一个不幸的预兆,那时我因为要赶到横滨搭船回国,没有和你多谈这种事情。你曾殷勤地挽留我,要我在那个可爱的田园里待一些时候,你还坚持地要出去为我退船票。这个好意我是应该接受的。我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是那样无理地固执,一定不肯听从你的话,还把你从千岁村拉到百合子姑娘的家。在那辆宽敞的汽车里我们谈论了好些事情,却始终没有谈到这上面。后来在百合子姑娘家里受了款待以后,我跨出“玄关”,雇了汽车。当车子转弯的时候,百合子姑娘和另外一位更年轻的女士还立在门口带笑地对我行礼。这温暖的友情使我在车里感动地不住挥手。车子走入了另一条街,我忽然感到一种隐微的心痛。我离开了我所敬爱的友人,我的离愁是很大的。在这时候,在汽车快到中华留日青年会的时候,我才觉得我自己先前的坚持是何等错误的了。我是应该留下来和你在一起过一些日子,告诉你我所感到那个不好的预兆,要你们注意到那一件事情。但是我什么也不曾说出来就回到了上海。在虹口公寓的寂寞的长条的小房间里,当回忆来折磨我的时候,热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