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缘-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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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逃到天明,寇兵后梢渐稀,兰英四下一看,只有王老妪、悟圆和他两个徒弟未曾失散,独不见了夫人。兰英放声大哭道:“我母亲怎的不见,莫的不是被贼人伤了?母亲若死,我何以独生?罢,罢!不如爽利死了,免的活着受罪!”说罢,便望着一树触去。亏得王老妪手疾眼快,跑上去一把扯住,说道:“小姐切不可自寻短计,万一奶奶无恙,你先死了,岂不愈增他伤悲!”悟圆劝道:“小姐你今日幸得保全,这便是神天保护,如此看来,老奶奶也料想无患。贼兵过尽,奶奶自有信息,你何必这等短见?”兰英被王老妪、悟圆劝了这一番,方才收住眼泪。悟圆道:“此时贼人出没,且不敢回家。这里有一位周道人,是我的熟友,咱且同到他家歇息一会,扰他一顿斋饭,再访问夫人的下落。”王老妪道:“如此亦好,全仗师父携带。”于是悟圆遂领着众人一同到了周道人家。周道人便留下他五人住了几日,王老妪便乘闲出于门外,逢着逃乱之人,即访问夫人的音信。孰知访来访去终是访不出个下落。兰英见他母亲无有音信,饭也不吃,只是终日啼哭。悟圆道:“小姐你不用这等悲伤,此时贼已东去,路途渐平,焉知不是夫人先回家去了?到明日同到家中一看,便知吉凶。”兰英道:“我如今望家之心甚切,倘母亲先回,那时不见我面,不知又是怎样着急。只求速速回家便了。”众人正要打点回家,又忽听的一个凶信,说是贼兵到了广信,被巡按萧淮发兵截住去路,贼人复回,据了青云山敌抵官兵,山下民间房舍拆了一个土平,居人逃窜殆尽,此时竟成了一个战场。兰英听了这信,大惊道:“这青云山即在我的庄后,这等说起来,我无家可奔了。你们可以往别处去的,我乃闺门幼女,教我投奔何人?此时我母亲多应是死,不如一同死了,到还斩断些,咳!不想我一家之人竟是这样结果。”遂一手扯着王老妪哭道:“你孩儿一腔心事是你知道的。我也别无嘱咐,我死之后,只借重奶娘表明我的苦心。我水兰英好命苦也!”说罢,越哭越恸,越恸越哭,只哭的人人吊泪,个个伤心。王老妪听了小姐这话,明知他是为吴瑞生那桩事,碍着众人不好说出口来,不由眼中也吊下泪来,劝道:“小姐,你如今只宜往那好处寻思,别要往那不好处寻思。似你这等青春年少,如一朵花才开一般,后边日子尽有好处。难得有老身在,我抚养你一场,我就是你的亲人。你那事情我自然还你个收场结局,就是奶奶有些吉凶,似这乱军之中,生死谁能保的?既到此地,只得也是凭天安置。况老爷又无子嗣,止生你一人,你就是他的一点骨血,你若是轻生而死,究竟无济于事,徒把你水门一脉绝了,有甚么好处?小姐你须三思。”悟圆道:“王奶奶俱是说的正话,小姐你的前途远大,只得要割情忍痛,以为后图。”三人话未说完,只见周道人进来说道:“适才那信息极的,如今家家俱要安排着南奔,就是此处也是住不稳的。”悟圆道:“此处离青云山只有数十里地,不唯说是受贼人之害,就是那官军来讨时,也只是拿着平民吃苦,只恐那骚扰之惨还甚于贼人。我有一个师兄,叫做悟真,他在金溪县白衣庵住持,到那里有三百余里,不如我和王奶同着小姐投奔他去,那里还可以避难。”王老妪道:“你们都是出家之人,俺们不僧不俗,怎好去打搅他?”悟圆道:“王奶奶说的是甚话?贫僧受水奶奶多少恩德,也是该报答的。如今小姐陷在难中,难道就舍下你们我自己去罢?”王老妪对着小姐说道:“师父既有这段意,我和小姐且从他到那里权避几时,待贼人平复了,然后再回家来。小姐你的意思还是何如?”兰英道:“母亲还未有下落,教我如何利亮去的?”悟圆道:“如今乱军之中,遍地是贼,小姐又是女流,待往何处寻奶奶的下落?不如且上了路,在路途之中再细细访问罢了。”兰英此时心里寻思着,欲待不去,家已残破。欲待死了,又恋着吴瑞生,且觉徒死无益。正在是万剑攒心,泪如泉涌,大哭道:“我苦命的母亲,你干养你女儿一场,你女儿不能做那喝海寻亲的事,我兰英之罪就是死也不能赎了。”兰英正哭到痛处,外边忽传贼人要来此处抢粮,大家出门一看,果见家家门首大车小辆,驮男载女,俱要安排着南迁。悟圆道:“信息急了,不可停留。”遂别了周道人,领着众人上路而行。
行了二三日,方才出离了凶地,渐渐安稳,别人还可,只苦了兰英。小姐生长深闺,平日在家时,就是一里路也未曾走过,皮肉又嫩,金莲又小,怎禁这跋涉之苦?只行了二三里路,脚心俱已踏破,又心绪不佳,受那风吹日晒,就是那容颜,比着今日已减退了许多,你道可怜不可怜?亏不尽悟圆是天生好人,不唯不嫌他带脚,连一路盘费都是他一面包管。这三百里路整整走了半月,方才到了。大家到了金溪县城内,悟圆访问到白衣庵门首,使人传报了,悟真出来,将众人让至禅堂。大家合十毕,分宾主坐定,悟真道:“贤弟一别六年,绝无音信,今日甚风儿将你吹来到敝庵?”悟圆道:“不为别事来,专来借贵刹避祸藏身。”悟真道:“闻的闵念四路经贵处,为祸甚惨,贵庵亦曾被他害否?”悟圆道:“他如今据住了青云山为了巢穴,我那里数十里地方竟成为兵燹之区了。”悟真向着王老妪道:“此位老奶奶甚觉面熟,好似会过一般。”王老妪道:“师父忘记了,我便是水宅上王奶子。”悟真道:“是了,贫僧眼力最笨,别了几年便一时认不出。这位女娘莫不是兰英小姐?”王老妪道:“然也。”兰英道:“弟子遭家不造,远来相投,只是赤手到此,无物相送,于心不安。”悟真道:“小姐说那里话!难得不嫌敝庵窄狭,屈尊贵体,我这里粗茶淡饭也还勉力得将来,只是亵尊不恭,望乞恕罪。”说完,悟真又问夫人福祉,兰英把那夜中失散的事说了一遍。悟真听了,不胜叹息。二人遂在白衣庵中住了月余。
一日,兰英与悟圆说道:“我如今家已残破,母亲又无音信,渺渺一身,将欲何归?不知我生前造下甚孽,故罚我今世里受此孤苦,到不如削发为尼,与你做个徒弟,寄身空门,随缘度日,暮鼓晨钟,朝夕忏拜。一来消除我前生业障,二来也推却我当境苦趣。到还觉清净些。”悟圆道:“小姐快不要想这尽头路,你怎么比的俺们?俺们久弃尘缘,年已半百,身如野鹤,无拘无系,方能为此。你如今正是一枝莲花初出淤泥,后边福禄正自无穷,如今即遇此兵变,也是众生罪孽连累了小姐。奶奶此时虽然不见,树叶还有相逢,怎便知没有聚会的日子?我看小姐福相,乃是金屋人物,我空门之中怎能当的你?快不要想俺们这尽头之路,误了你终身前程。”兰英道:“师父苦是剃度我,我两俱是无用之人,平空在此乞饭。师父即能相谅,岂不难为悟真老师?”悟圆道:“师兄就是我,我能相谅,他也自能相谅。小姐何必这样客气?”兰英听了悟圆之言,也知他是出于至诚,然心中到底觉着不安。到了夜间,语王老妪道:“他出家之人,原是吃四方的,咱二人反白来吃他,我心中甚觉讨愧。我身边还有带来的些首饰,奶娘你到明日上街换些钱,截几尺零碎紬缎,待我刺几副枕绣,转卖些钱来,帮补他些,心里也还过的去。”王老妪道:“小姐说的甚是有理。”到了次日,兰英将首饰拿出,选了两个上好美珠,送与悟真佛前供献,又选了几个次些的,付与王老妪上街换钱。兰英从此便在庵中日日刺绣,刺完遂付于王老妪出门转卖。兰英针指工巧是甚出手?一日刺的还不够一日卖的,余下的利息尽付与悟真买柴籴米,到是悟真反觉心中不安。
一日王老妪卖到一家,见了两个女子,生的十分标致,遂把针指取出来送与那女子看,那女子接在手中,看了又看,看罢多时,说道:“这针指刺的委实工巧,花枝又好,颜色又鲜,风致又活动,世间俗手断然刺不出来。我且问你,这针指是何人刺的?”王老妪道:“若问这刺绣的人,说起来话儿甚长。这刺绣的女子也是有根有叶的人,家住在南康府西,他的父亲姓水,是个名家进士,曾做到黄堂之职,到了六十以上,不幸死去,只剩下它母女度日。前日因着贼寇作乱,出门避兵,夜间又把他母亲失去,至今还未知存亡。如今我那里尽被贼人盘据,连家业也没了。亏了一位悟圆师父,他有一位师兄,叫做悟真,就在贵处白衣庵里住持,悟圆师父遂领了俺们来投在他庵中避乱。因着天长日久,白手吃他,不是长法,这女子便卖了些首饰,截了些零剪,他就在庵中刺绣,我就替他出门转卖,转几文钱买些粮米,苟且糊口。这位女子说起来真苦死人也。”那女子听了叹息道:“我只说我苦,此人比我更苦。听你说到此处,真足令人吊泪。你把针指尽罄留下,到明日我亲送价去。”说完,王老妪遂出门去了,看官你道这两位女子是谁?这就是翠娟、舜华。翠娟听了王老妪之言,对着舜华说道:“适才这位老妪说的这刺绣女子,就是我的中表妹子。”舜华问道:“姐姐如何知道是你的姨妹?”翠娟道:“我的母亲就是江西黄尚书的女儿,还有一位姨母,嫁了本地水衡秋,是个进士出身,曾做到知府之衔,虽相隔遥远,不曾会面,然亲情来历却知得甚悉。闻的贵省水姓甚少,只有他一家,此女必是我中表妹无疑。”舜华道:“既是亲戚,姐姐何不去认他一认?”翠娟道:“方才我说亲去送价,就是这个意思。但此事必与母亲说明,我方好认他。”舜华道:“待妹妹与你代禀。”舜华遂将此事说于花氏。花氏道:“他如今在患难之中,寄食尼庵,甚是不雅。翠姐你到明日亲去看看,若果是你中表,就请来我家,你姊妹们作伴亦无不可。”到了次日,翠娟遂到了白衣庵中,见了兰英,说起两家来历,彼此相认,翠娟又请悟圆相会,即将请兰英同上木宅的话说了,悟圆闻之,不胜欣喜。吃了几杯茶,遂别了语圆,领着兰英与王老妪到了花氏家里。翠娟领着兰英先拜了花氏,然后与舜华相见。花氏问了年庚,还是翠娟为姐,兰英次之,舜华又次之。从此以后,姊妹相处的情意甚厚,兰英亦拜花氏为母。兰英到了此时,方得少歇残喘。但不知后来如何结局,且看下回分解。
第10回 明说破姊妹拜姊妹 暗铺排情人送情人
腊雪报初融,照眼梅花动旧情。姊念妹兮妹念姊,相同。预向花前结后盟。旅况最凄清,昔日歌姬今又逢。犹恐相逢是梦里,情浓,怕唱阳关第一声。
《南乡子》
话说水兰英自到了花氏家中,姊妹们相与的情意甚密。住了半月,不觉腊尽春回,一日舜华语翠娟、兰英道:“我后园此时红梅盛开,今日天气融和,咱姊妹们何下去园中一游?”翠娟、兰英道:“红梅既开,若不去赏他一番,也令花神笑我姊妹。”三人于是同到了花园,但见梅英初绽,幽香袭人,映着残雪,愈觉颜色灿烂。翠娟看了,心中爱甚。说道:“此花开放独早,又在残冬。世间有此一种,妆点的乾坤十分好看。”兰英道:“这梅花好似我与姐姐一般,几受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