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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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晚上顶礼吻拜。
神甫对艾玛的这份诚心觉得惊异,虽然他也认为,她的宗教信仰如果热得过分,结果可能走进歪门邪道,甚至做出荒谬的行为。但是这个问题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之外,他也没有把握,就写信给主教的书商布拉尔先生,请他寄来“一些名著,给一位富有灵感的女读者”。
不料书商满不在乎,就像给黑人寄五金用品一样,乱七八糟地寄来了一大堆当时流行的宗教用书。其中有问答手册,有德·梅斯特先生那样目空一切的布道小书,还有一些玫瑰色精装的小说,淡而无味,不是走江湖的修士,就是入修道院忏悔的女才子写的。例如《慎思》、多次获奖的德……先生的大作《上流人士归服圣母》、少年读物《伏尔泰的谬论》等等。
包法利夫人的头脑还不够清醒,不能专心认真读书;再说,读严肃的东西也不能太急。宗教的清规戒律惹她生气;目中无人的论战文字,死死咬住一些她不认识的人不放,使她厌恶;根据宗教经典改编的世俗故事,在她看来,简直不近情理,她本来想在故事中找到真理的证据,结果却不知不觉地离信仰更远了。但她照样坚持阅读,等到书从手上掉下来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是得了天主教的忧郁症,因为纯洁的灵魂都是多愁善感的。
对罗多夫的思念,已经埋在她心灵的深处;和地下宫里的木乃伊一样动也不动,神圣不可侵犯。这伟大的爱情也涂上了防腐的香料,发出了一股香气,渗透一切,使她想在其中生活的圣洁空气也变得香甜温馨了。她跪在哥特式的祷告凳上,向救世主说出的美妙言词,正是她从前向她的情夫推心置腹时说过的甜言蜜语。她以为这样能得到信仰;但信仰的幸福并没有从天而降,她又站了起来,四肢无力,模模糊糊地感到像是上了大当似的。她以为这样求道心切,又是一番功德;她为自己的诚心感到骄傲,就把自己和那些她羡慕过的、光荣的贵妇人相比,她们庄严地拖着绣花长袍,遁入空门,把伤心的泪水洒在基督脚下。
她行起善来,也显得过分。她给穷人缝补衣服;她给产妇送去木柴;有一天夏尔回家的时候,看见三个游手好闲的人坐在厨房里喝汤。她生病时,丈夫把小女儿送去奶妈那里,她现在又接回家来。她想教贝尔特认字,女儿哭也不要紧,她不再发脾气。她打定主意,一切听天由命,宽大为怀。她说起话来,随便谈什么,都用带有理想色彩的字眼。她问女儿:
“你肚子痛好了吗,我的天使?”
包法利奶奶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只怪媳妇忙着给孤儿织衣服,却忘了缝补自己的抹布。奶奶在自己家里和丈夫吵嘴,累得要命,倒不如儿子这边清静,所以她一直住到复活节过后,免得回家去受包法利老爹的气,他即使在斋戒的星期五,也照样要吃香肠。
艾玛几乎每天都有人作伴。除了判断正确、态度稳重的婆婆使她的信心更加坚定之外,还有朗格鲁瓦夫人,卡龙夫人,杜布勒伊夫人,杜瓦施夫人,以及两点到五点一定来看她的奥默太太,她心肠好,从来不肯相信关于艾玛的闲言碎语。那些小奥默也来看她,朱斯坦陪他们来。他同他们上楼,走进她的房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包法利夫人往往不在意,在他面前梳妆打扮。她先取下梳子,猛然摇一摇头,一圈一圈的黑头发就散开了,一直披到膝盖。当这个可怜的孩子头一次看到她梳头的时候,简直眼花缭乱,仿佛走进了一个新奇的世界。
艾玛当然不会注意到他默默无言、怯生生的热情,她想不到爱情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却跳进了她身边一个少年的心头,她的美貌发出的光辉,却照亮了他的粗布衬衣。再说,她现在对什么都不在乎,说话亲热,目光冷淡,态度变化多端,人家搞不清楚她到底是自私还是慈善,是堕落还是崇高。比如有一天晚上,女佣人要请假出去,找借口时结结巴巴,她生气了,但却忽然问道:
“你真爱他吗?”她不等羞红了脸的费莉西回答,就愁眉苦脸地说下去:
“好了,去吧!快去玩吧!”
春天到了,她不听夏尔的话,要人把花园从头到尾都翻了一遍。夏尔只要看见她想做点什么事,倒总是高兴的。她身体一天天恢复,想做的事也一天比一天多。首先,她想办法把奶妈罗勒大嫂打发走了,奶妈在她养病期间,已经养成了习惯,经常把她喂奶的两个孩子和另外一个寄养的都带到厨房里来。那个寄养的孩子胃口很大,简直像个生番。然后,艾玛摆脱了奥默一家大小,陆续辞谢了各家的探望,甚至去教堂也不像从前那么经常了,这一下可得到了药剂师的称赞,他当时就善意地对她说:
“你以前迷信得有点过头!”
布尼贤先生像以往一样,每天上了教理问答课就来。他喜欢待在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尤其是在花棚里,他把花棚叫做“林中荫处”。这时夏尔刚好回家。他们怕热,就在“荫处”同喝甜苹果酒,预祝太太完全康复。
比内也在那里,不是在花棚下,而是靠着墙在河里打捞小虾。包法利请他喝酒解渴,而打开酒瓶是他的拿手好戏。
“应当这样,”他由近到远,满意地看了一眼说,“把瓶子在桌上放稳,然后把绳于剪断,再不慌不忙地轻轻把软木塞拔掉,就像餐馆里开汽水一样。”
但是在他示范表演的时候,苹果酒忽然一涌而出,溅得他们满脸泡沫,于是神甫似笑非笑地打趣道:
“溅到眼睛里来的一定是好酒。”
神甫的确是个好人。有一天,药剂师劝夏尔带夫人去卢昂剧场听著名的男高音拉加迪,消遣消遣,神甫并没有表示反对。奥默见他没有开腔,反倒觉得惊讶,就问他意下如何,神甫却说,在他看来,音乐并不像文学那样伤风败俗。
但是药剂师为文学辩护了。他认为戏剧可以对偏见发起攻击,表面上给人娱乐,实际上有益于世道人心。
“‘寓教于笑,移风易俗’,布尼贤先生!因此,看看伏尔泰的悲剧吧。大部分悲剧中闪烁着哲学思想的光辉,教导人民什么是遵守道德,什么是随机应变。”
“我呢,”比内说,“我以前看过一出戏,叫做《巴黎的浪子》,里面有一位老将军,的确令人拍手叫好!他教训了一个勾引女工的世家子弟,最后……”
“当然罗!”奥默接着说,“也有不好的文学,就像有不好的药房一样;不过,眉毛鼻涕一把抓,批判艺术中最重要的文学,在我看来,是一种野蛮的行为,一种愚昧的想法,简直和监禁伽利略的时代一样可恶。”
“我知道,”神甫反驳道,“世界上有好作品,好作家。但是,男男女女聚集在目迷五色、装璜得富丽堂皇的客厅里,穿着奇装异服,涂脂抹粉,在灯光照耀下,说话软绵绵的,结果自然会使人产生放荡的思想,受到邪恶的引诱,做出越轨的行为。至少,圣父们都有这种看法。总而言之,”他在大拇指上搓了一撮鼻烟,忽然换了一种神秘的口气,接下去说,“如果教会谴责演戏,一定有它的理由。我们只能服从教论。”
“为什么,”药剂师质问道,“教会要驱逐戏子出教?他们从前曾在举行宗教仪式时公开演出过。对的,他们在唱经堂当中演出过圣迹剧一类的滑稽剧,剧里还常拿体面人出洋相。”
神甫无言对答,只好叹一口气算了,而药剂师却不肯放过:
“就像在《圣经》里一样。……你知道……不止一个地方……使人春心荡漾,有些东西……简直是……色情!”
看见布尼贤先生做了一个生气的姿势,他就接着说:
“啊!你也承认这不是一本给姑娘们读的书吧!要是我看见我的女儿阿达莉……”
“劝人读《圣经》的,”神甫不耐烦地喊道,“是新教徒,不是我们天主教!”
“没关系!”奥默说,“我觉得奇怪的是,到了今天,到了一个光明的世纪,既然可以读《圣经》,为什么要禁止看放松精神的戏剧,禁止读无害而有益健康的文学,读警恶扬善的文学呢?博士,你说呢?”
“当然。”医生随便答了一声。也许他的看法和奥默的相同,但不肯得罪人,也许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看法。
谈话到这里似乎可以结束了,但药剂师认为机不可失,不妨再踢对方一脚。
“我还认识一些人,并且是些教士,却换上了便服,去看舞女跳大腿舞。”
“别胡说了:”神甫说。
“我——的——确——认——识。”
“那么,他们不对!”布尼贤无可奈何地说。
“天呀!他们还有花样呢!”药剂师喊道。
“先生!……”神甫说时眼睛冒火,药剂师怕了。
“我只是说,”药剂师改了口气,“百无禁忌才更有把握叫人信教。”
“好说!好说!”老实的神甫让步了,又坐下来。
但是他只多待了两分钟。等他一走,奥默先生就对医生说:
“这也可以算是斗嘴!你看见的,我用某种方式把他打翻在地了!……话又说回来,听我的话,带夫人去戏院吧,一辈子有一次机会,气气这该死的老乌鸦也不错呀!要是有人能替我,我真愿意陪你们去。要去还得赶快,拉加迪只演一场:英国出重金请他去。人家都说这兔崽子出了名:他在钱堆里打滚!他身边带了三个情妇,一个厨子!大艺术家糟蹋起身体来,就好比两头烧的蜡烛;他们要过放荡的生活,想象力才能活跃。最后,他们死在收容所里,因为他们年轻的时候,不知道把钱存起来。得了,祝你胃口好,明天见!”
看戏的念头很快就在夏尔心里生根发芽;因为他不久就告诉了太太。她起先不愿去,说是怕累,怕麻烦,怕花钱;但是说也奇怪,夏尔这次偏不让步,认为这种娱乐对她大有好处。他看不出有什么困难;母亲出人意外地给他寄来了三百法郎,他们目前欠的债不算多,而勒合先生的借据离到期还远着呢,可以不必担心。尤其是,夏尔以为她不肯去戏院,是要为他省钱,他就更要去了。她经不起他的纠缠,最后只好答应。
于是第二天上午八点钟,他们坐上了燕子号班车。
药剂师在荣镇其实没有什么事非留下来不可,他却自以为脱不了身,看见他们走,叹了一口气。
“好,旅途愉快!”他对他们说,“你们真有福气!”
随后,看见艾玛穿着一件滚了四道荷叶边的蓝色缎子袍,又说:
“我看你美丽得像个爱神!卢昂市要选你做市花了。”
马车停在博瓦新广场的红十字旅馆门前。这个旅馆和内地市郊的客店差不多,停马的棚子大,住人的房间小,院子当中停着推销员的马车,车上沾满了泥,车子底下有母鸡在啄荞麦吃;旧式的老房子,木栏杆上有虫蛀的洞,冬天夜里一起风就嘎吱响,但还总是住满了人,热热闹闹,吃吃喝喝,黑色的餐桌粘呼呼的,沾满了洗不掉的咖啡酒迹;厚厚的玻璃窗给苍蝇叮黄了,潮湿的餐巾上满是斑斑点点的酒印;客店总脱不了乡村的土气,好像乡巴佬穿上城里人的衣服一样,靠街有咖啡馆,靠近田野却又有菜园。
夏尔才下车就东奔西走。他分不清花楼和后楼,前厅和包厢,东问西问,总不明白,从查票员问到经理,从客店走到剧场,来回跑了几趟,到剧场去的大马路都给他测量过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