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与抚摩-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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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属于吃不饱选择。
有趣的是,水草刚从家里逃出来。那家里有吃有喝,她却忍受不了家里熬煎,
忍受不了那耻辱的围困。为了逃出精神痛苦的困境,她选择了背叛。没想到刚逃出
精神困境就掉进生存困境。这就使她从家里逃出来,只是从一个困境转移到另一个
困境里。就像她背叛的那一切赶来追杀她,使她又陷入在自己的背叛里。
这种人生现象向我们揭示,人生其实就是从一个困境到另一个困境的不断跳跃
和转移。就像我们小时候玩跳格子游戏那样,只能从一个格子跳进另一个格子,不
能跳在格子外边,格子外边是死亡。并不是重复,意义和价值就在我们不断挣脱困
境时的体验和感受里,是这些体验和感受放射着人生的光芒。
水草蹲在风雪里,怎么也想不到可去之处。姥姥和姥爷死亡早,姨姨和舅父她
也没有,没有亲戚可以去投靠。她又没上过学,也没有老师和同学可以帮她。但她
拿定主意不去讨饭,姥不能从一处耻辱转移到另一种耻辱。就觉得天下这么多路,
没处放下她的双脚。
她如果实在无路可走,当然还可以再拐回去,妈妈正在家焦急地等待她。许多
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逃出来后没有办法就再拐回去,走回头路。不过这拐回去很
容易挫伤锐气,也许会断了脊骨那样软了骨头,再也走不出这种软弱,再也撑不起
精神的风帆。水草没有这样想,她决心就是死在外边,也不再回头。这一笔描绘出
她性格的格调。她已经十六岁,开始萌芽人生态度,敢叛家出逃,说明她开始超越
物质局限追求精神。追求精神,水草在这风雪之中吹响了她人生的号角。
马蹄声是从身后远处传来的,把水草惊动。水草站起身,像竖起一堆雪。接着
就有人骑马来到她面前,那骑马人跳下马背时,她看见他身上还挎着手枪。那时候
水草想不到怕,就没有去想这人是刀客还是土匪。只忽然觉得这个人能把她带走,
她盼望他把她带走,赶快离开这风雪地。她不关心到哪里去,她本来就无处可去。
她只要离开这风雪,好像离开这里就有了希望。
骑马人一直在看她的模样,她不明白她漂亮得让人吃惊。他问她叫什么家住哪
里,她老实说她家住黄村名叫水草,并连忙说她没有家了,她已经从家里跑出来永
远不再回去。他对她叫水草也表示吃惊,并说果然是水家姑娘。看样子他知道她们
水家。接着他又问她多大了。她说十六岁。他对她十六岁表示满意。笑着说十六岁
就长成一盘菜了。她不理解什么叫一盘菜,为什么她长成了一盘菜。最后他才说把
她带走,那里有好吃有好穿有炭火烤,问她去不去。她连忙点头说我去我去。
那块黑布条是从他怀里掏出来的。他要用这块黑布条蒙上她的眼睛,哄着她说
看骑马头晕。她没有反抗,她才不反抗哩,反而觉得有趣。他把她抱上马,他骑在
马上时一只手搂着她,怕她往马下掉。他一吆喝,马就在雪地上奔跑起来,只把马
蹄声洒在风雪里。
由于眼睛蒙着黑布,又蒙了两层,她骑在马上什么也看不到,就像跑进了黑夜
里。她从来没骑过马,她觉得骑在马上很得意。开始她觉得是往前跑,后来就觉得
拐弯,又是拐弯,就这么三拐两拐把她拐迷了方向,再也不知道往哪儿跑了。但她
觉得路程很远,跑了好久好久才进了村子。村子里有风箱声和牛叫声,虽然她蒙着
眼,她也感到了村子里的气息。走进院子以后,她才被抱下来。又牵着她的手往院
子里边进,好长的院子,过了三个门坎,才站住了脚。解开她眼上蒙的黑布时,她
才发现天已经黑下来。趁着雪亮,她看瓦房很高,就明白这是有钱人家。她不认识
这村子更不认识这院子,只觉得陌生,想起她们家黄村,就觉得很遥远。
挎枪的男人把她交给一位妇人,他对那妇人说他要去给先生回话,让妇人把她
拾掇拾掇去见太太。她觉得自己像一件东西被转来转去。她看出这妇人是家里的下
人,这挎枪人也是下人,主人是先生和太太。一下就觉得先生和太太很神秘。
妇人光扫她身上的雪,一边扫雪一边笑着夸她长得好看,就像墙上的年画。接
着端热水让她洗脸洗脚,洗得她热乎乎地舒服。这才牵着她的手去见太太,就像牵
着一只羊那样。走进太太住的里屋,屋里有炭火正旺着,太太站在灯边,穿着绿缎
子棉袄,看去和妈妈年纪差不多。她使唤妇人去给弄饭,走过来就拉住水草的手,
往火边拉。人和气可亲,看见水草就夸她好看如一朵花。由于伸手拉她时摸着了她
的湿袄袖子,连忙说:
“哎呀,看把你冻成啥了,快换衣裳。”
“不用,太太。”
“湿透了,还不用?”
她那么亲切,水草就脱衣裳。她站着脱,她又把她拉过来,让她坐床边上。又
去关上里屋门扇,这才拐回来先扒下她的湿棉裤,又扒下来她的湿棉袄。她把水草
的湿衣裳往墙角一扔,像扔垃圾一样。太太让她上床,水草脸热着难为情,她就揭
起被子把她按在了被窝里。太太揭箱子取衣裳,一件一件扔在床上,扔衣裳那副样
子和妈妈一模一样。太太让她脱光,从内衣开始换,一件一件全穿成了新衣裳。她
最喜欢红缎于棉袄,穿上又轻又软和。太太把她脱下的内衣也扔过去,在墙角扔成
了一堆,吆喝一声,那妇人进来,笑着把水草的脏衣裳全抱出去了。
饭是在屋里吃的。坐在炭火边喝着热辣辣香喷喷的面条汤,吃着暄腾腾的豆馅
白馍,吃了个饱。那妇人进来收拾碗筷时还递给她一块热手巾,让她擦手和掠嘴,
一下子把她敬成了小姐一个。她不明白这家人为啥待她这么亲。
第三章
一
水月接下郭满德给她的见面礼红布包,包的红布只是虚伪的面纱,揭开它里边
是一百块钱,这钱才是真实的内容。她接下这钱,就接下并付出了对婚姻的许诺。
这和交易场里做生意预付定金一样。细心去想,婚姻并非建立在感情的基础上,感
情总是变化的,如河床里的流沙一样做不得基础,只有契约才是婚姻的基石。
婚姻是这样一种契约,在约束对方的同时,自己也丧失了自由。占有对方是以
丧失自己自由为代价的,这就是婚姻永远的矛盾性。人们站在婚姻门外时就渴望走
进去,走进去后又渴望婚姻外边自由选择的天空。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人如果喜
旧厌新,这个世界就僵化和死亡。如果越出世俗之外,就会发现人最佳的感情形式
是把婚姻当游泳,随时可以跳进水里搏击风浪,也可以随时回到岸上晒太阳和抽烟
喝茶。
这样就比较明白了,婚姻只是社会道德的一枚螺钉,用来把男女双方固定在社
会机器上。从这个角度去看,婚姻并非发展和丰富人们情感的天堂,而是局限和囚
禁人们情感的牢笼。水月接下见面礼,就来到了这牢笼面前。她把见面礼交给父母
时满面绯红,掩饰不住要冲进婚姻的激动。
对于女儿的这种选择,父母感到有些意外和遗憾。不过父亲的遗憾短暂。他接
过女儿交给他的布包,灯笼般的外包就照亮了他的双眼。他很快打开这红布包,把
唾沫吐在指肚上,开始捻着将这一百元钱清查。连查两遍后,他的所有意外和遗憾
都淹没进不断吐出的唾沫里了。突然降临的这一大笔钱,给这个老实农民带来了欢
乐。他把钱查好后去揭箱盖,把钱深藏在箱底破衣物里边,又牢牢把箱盖扣好。他
陶醉在见钱眼开的喜悦里,显得那么生动和可爱。
和父亲不同的是,水月的母亲一直默默无语,不动声色看着男人的见钱眼开样
子,嘴角浮出两丝讥笑。她瞧不起这男人。她不为这一百块钱动心。她坚持站在意
料之外,不肯轻易放下她对女儿选择郭满德的遗憾。
“这种事,如今是新社会,”父亲开始表态,“不兴父母包办。我和你妈都看
你哩,只要你看着中,我们就不管。”
“水月这可是你一辈子的事,”妈妈说,“你可要想好,一脚跳空了,将来受
苦受罪没有人替你。妈觉得这孩子老实了点,不过,你自己看吧。”
“老实点好。”父亲说,“看着老实,心底就好。找人过日月,又不是找画往
墙上挂。”
面对父母,水月什么话也没说。她人虽然站在父母面前,心还在郭满德搂抱她
的激动里走不出来。很轻易地点了点头,这就向父母明确了自己的态度,坚持了自
己的选择。
这就看出来,农村里的婚姻,经过许多年的变革,终于起了些变化。虽然仍坚
持要由媒人来介绍,不习惯年轻人自己直接谈恋爱,但到底行不行,已经由年轻人
自己拿主意,父母一般不再阻拦。尤其是女孩。俗话说女大不可留,留久结冤仇。
只要能圆满嫁出去,不出什么差错,就是好结局。一女孩像瓢里的水,看准树苗,
能囫囵拨出去,就不再收回来。亲戚三辈,族情万年,乡下仍是男人的世界。
对于水月,爹有另一层心思不便明讲。他觉得女孩子比男孩子条件好一些,长
得好看些,今后过光景不受委屈。这是他一生最好的经验。他是个老实人,土改后
农会帮助他找得女人,也算他分得浮财,他娶了曲书仙的小婆儿水草。由于这个女
人长得太漂亮,自己一辈子低声下气,于是他就希望女婿能像他一样,也委屈一辈
子。他没有太多道理,女儿是他生的,他认定只要男人受委屈,女儿就幸福了。这
种心思,当着老婆的面,他无法讲出来,只能讲老实人好过日月。后来看到女儿点
头坚持自己的选择,就使父女两个结成了联盟一样,让他暗自欣喜。这种暗自欣喜
使他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抬起了头,露出了偶尔的峥峰。
不过,虽然水草看不上郭满德,更瞧不起自家男人的见钱眼开模样,却不愿阻
拦自己女儿的选择。她说那些话只是提醒她,并非要阻拦她。她一生经历坎坷,已
经不再去想人世间的是非曲直。当初曲书仙娶了她,她就安心为他当小婆儿,有书
看,有人疼她,她觉得那就是好生活。土改时农会一枪毙了曲书仙,也就打碎了她
往日生活的泡影。像打碎一个盛水的瓦罐,她再也捡不起她的生活。她从书房里走
出来,来到现实生活里,别人就把她当成了曲书仙的财物来分配。农会把她分给这
个娶不起女人的可怜男人,她就给他当老婆生孩子。当年是丁三在风雪里把她捡起
来送给了曲书仙,如今是农会把她从曲家大院捡起来送给了这男人。这使她觉得女
人没有命一样,让别人当东西送来送去,再也燃不起生活的激情。
多少个夜晚,她不能入睡。男人就在她身边躺着,甚至他压到她身上时,她都
觉得这不真实。身体已经被抱在别人怀里,心却还在那书本里泡着。她习惯阅读生
活,又不能再返回去,又不会在现实里生活,常常感到自己活得很多余。从自己出
发她常感到做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