嫤语书年-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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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中的人像蒙了一层金蜜色的薄纱,她的头微微偏着,露出鹅蛋般的脸。她的皮肤白皙,唇色红润,与颊边散落下的黑发一道氤氲着柔和的色泽。我用巾帕慢慢揉拭着湿发,镜中的人看着我。片刻,她眨眨眼,嘴唇微微抿起,乌黑的双眸变得无辜,其中似乎有些盈盈的光泽。
这表情是我的招牌。
我从小不安分,没有少闯祸,也没有少受训斥。久而久之,我就学会了在惹了别人生气之后,可怜兮兮地睁着眼睛并小声哀求,是我不好,勿恼了好么?这样做也的确很有用,无论父亲母亲还是别人,十有八九会怒气全消或者不忍心再责怪我。
裴潜曾经哭笑不得,说我这样才是最无耻。
我不否认,那时候,我最喜欢看的就是裴潜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因为斯文俊雅的裴潜是别人的,而龇牙瞪眼的裴潜才是我的……
我闭闭眼睛,片刻,再睁开。镜中的人看着我,从前的蛾眉已经修作柳眉,眼睛里似乎也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态。
我盯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叹气作甚?”一个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
魏郯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身上穿着单衣,沐浴的热气在脖子和脸上残留着红晕。
“惊到了?”看到我的反应,他似乎很得意,扬扬眉,从椸上拿过一块巾帕擦拭鬓边。
“无事。”我看他一眼,忙转回头来。片刻,又觉得这样不太自然,开口道,“夫君沐浴过了?”
“嗯。”魏郯回答。
身后一阵窸窣的声音,我从镜中窥去,他坐到榻上。天气热,两只袴脚挽了起来,露出笔直结实的小腿。
我想了想,把头发简单地绾起,离开镜前。
“夫君带四叔去了营中?”我从瓷壶中盛来一杯水,递到魏郯面前。
“嗯,他爱看机械。”魏郯接过杯子,片刻,道,“他说你去过看他的工棚,还送了他新衣?”
我颔首,问,“四叔喜欢么?”
“他都穿在身上了。”魏郯笑笑,神色中有些慨叹,“说来惭愧,他与我一母所出,我这做兄长的本该多照顾。可我常年在外,疏忽了他。”
我莞尔:“我在宅中,自会多加关照。”
魏郯看着我,黑眸中似闪过些什么。他低头喝一口水,眉头忽而动了动:“水中放了何物?”
“桃花。”我说,“两月前我到西山白鹤观进奉,见有落花,便收了来。”说着,我提起瓷壶,再往魏郯杯中添些,无意中,瞥到他的小腿上有一块淤紫。
“夫君磕伤了?”我问。
“嗯?”魏郯顺着我的目光瞥瞥腿上,道,“上马时不仔细,无事。”
我点头,想了想,起身走出房门。
阿元正在廊下,我问她:“有擦瘀伤的药酒么?”
“药酒?”阿元一愣,忙问,“有,夫人要来做什么?”
“休问,去取些来。”我说。
阿元点点头,转身走开。没多久,她拿着一只小瓶子回来,递给我,“掌事给的,说是府中最好的药酒。”
我接过,走回室中。
“药酒?”魏郯看到我手中的瓶子,皱皱眉。
“夫君有伤,要散瘀才是。”我说着,在榻旁坐下。
魏郯看着我,少顷,道:“有劳夫人。”说罢,将腿伸出来。
我也不多言语,将壶里的药酒倒入一只盏中,用手蘸了捂热。药香散开,浓郁而沉厚,是难得之物。
我将敷到他的瘀伤处,过了会,慢慢揉起。这伤并不严重,其实不搓药酒,过两天也能好。不过这是个展现妻子温柔的好时机,我不想错过。
室中很安静,只有我手掌的摩挲声,细细碎碎。说实话,男人的腿真不好看。上面的毛比女人的多,又黑又硬。肌肉也粗壮,倒是显得腿型很紧凑……嗯,看起来也很有力,魏郯毕竟是征战之人么。
我知道魏郯一直在看我,他的目光总让人无法忽视;我也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我的皮肤白而细腻,唇色红润,头发堕堕地绾在脑后。我身上的单衣轻软,领口有些松,脖颈下的肌肤若隐若现。
乳母在我十二岁之后,就常常与我说些闺中之事。她曾经告诉过我,女子沐浴后衣衫不整发髻半垂,放之平时乃是不雅,可若在闺闱之中,男子却最是着迷……
“夫人甚熟稔。”魏郯忽而道,声音低低。
我微笑:“先父从前好角力,每回与友人切磋,总带些瘀伤回来。母亲给父亲搓药酒时,我时常在旁,故而学得些门道。”
魏郯没有说话,我继续揉搓。可没多久,下巴忽而被一只手抬起。
万籁在这一瞬间寂静。
我望着魏郯的双眸,没有戎装时的锐利,却依旧浓黑如墨。他的两根手指托着我的下巴,力道很轻,我能感到指头上传来的温热。
“你母亲教的可不少。”他缓缓道。
我望着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一时间答不上话,只弯弯嘴角。感受到那渐渐逼来的男性气息,心跳忽而开始阵阵撞起。
可下一瞬,他的手指放开了我的下巴。
“不必揉了,时辰不早,夫人歇息吧。”魏郯将我的手从小腿上挪开,站起身来,走下榻去。
我懵然,愣愣地望着他走到椸前,从上面取下外衣,窸窸窣窣地穿起。
“夫君要出去?”我问。
“嗯。”魏郯系好腰带,将佩剑挂在带钩上,“今夜我去营中,不回来。”说罢,迈步走出门去。
身影消失在门外,唯有夜风徐徐,拂得灯影摇曳。
“夫人,大公子他……”阿元走进来,满脸惊讶。
我仍坐在榻旁,望着空空的门槛不语。
今夜,我预感自己会睡得不太好……
☆、会客
郭夫人应该觉得我是个听话的儿妇,第二日她起身的时候,我就已经像从前那样恭候在门外。
魏傕昨夜宿在了妾侍张氏那边,我入室时并无不避讳。
“少夫人今日甚早。”郭夫人和颜悦色,“大公子起身不曾?”
我微笑:“大公子昨夜去了营中,并未在家中留宿。”
“哦?”郭夫人看着我,目光流转,片刻,笑笑,“大公子乃繁忙,少夫人多多体谅才是。”
我柔声道:“敬诺。”
出乎意料,没多久,二公子魏昭来了。
“拜见母亲,拜见长嫂。”他头戴巾帻,身着窄袖衣袍,一副习武装束,举手投足间却十足文雅。
“仲明。”郭夫人见到他,笑意从眼底泛起,“昨夜才从营中归来,怎起得这样早?”
“儿天未明时即随父亲往后园练剑,并无困倦。”魏昭答道。
郭夫人慈爱地拉过他的手,又问了些起居之事,魏昭一一答上。
我与魏昭平日不过点头行礼,这般场合,我也只能立在一旁,看着他们母子情深。
郭夫人忧恐魏昭练剑耗费体力,寒暄了一会,又转头命侍婢去庖厨取些粥来。空当之间,魏昭忽而抬眼朝我看来。
四目相触,我颔首。
他莞尔一笑,眉梢微微抬起,更显得神气风雅。
从郭夫人院中出来,我走在廊下,忽而闻得身后有脚步声。回头,却见魏昭也走了出来。
“长嫂。”魏昭一揖,声音温文。
“二叔。”我还礼,微笑道,“二叔何往?”
魏昭道:“往营中。父亲今日要看徙卒排阵,命我随往。”
我颔首:“二叔辛苦。”
“不敢当,”魏昭道,唇角微弯的时候与魏郯有点相似,却显得阴柔,“若与兄长相比,我远不及。”
我眉梢微动。
说起来,魏郯和魏昭虽是同父兄弟,在众人眼中却很是不同。我听到过一些议论,说魏郯做事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在武将中颇有威望;相比之下,魏昭则待人温和,又脩容善文,很得长安一系士大夫的青睐。魏傕对这两个儿子的态度也招人思忖,他在征伐或国事上明显倚重魏郯,可出入却常常带着魏昭。
我微笑:“舅氏为国操劳,夫君身为儿辈,岂敢怠慢。”
魏昭淡笑。
“今日天气甚好。”他望望廊外,“雍都春色甚美,长嫂可曾踏青?”
我道:“上月曾往庙观进奉,不过一两回。”
“原隰荑绿柳,墟囿散红桃。”魏昭缓缓道,“雍都春色亦是不错。”
我一怔。
魏昭微笑:“我幼时曾有幸拜见傅司徒,受教之初亦以其诗作为范,至今琅琅上口。”
我看着魏昭,他的脸上染着淡淡的晨光,眉眼在近处显得格外细致,眼尾微微上挑。我仔细在心里追溯,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张俊雅的脸确实没有半点印象。
“少夫人。”正当此时,后面传来掌事的声音。
二人看去,只见他快快走来,礼罢,对我说:“少夫人,大公子在后园会客,请夫人过去一趟。”
会客?我心中有些诧异。我转向魏昭:“夫君有请,我须先行一步。”
魏昭莞尔一礼:“长嫂慢行。”
魏府的屋宅过去曾是雍侯的府邸,乱世之中,王侯将相都成了粪土,雍侯一家死于贼寇之手。魏傕入雍都时,这屋宅已经空无一物,魏傕便将此地设为丞相府。
雍侯当年也算出身皇族,侯府与长安的高门大院相比虽不算什么,庭院营造却也算得雅致。后园中有古木繁花长桥流水,观赏游玩也算惬意。
魏郯说有客人来,我以为不过一二,不想待我到了后园,发现这里衣冠芸芸,竟是来了不下二十人。
园中陈列着茵席案几,上首的画屏前,魏郯一身儒雅的广袖衣裳,头戴竹冠。我入园时,能感觉到他的眼睛敏锐地瞥来。
“少夫人。”侍立在园门的家人已经向我行礼,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传到酒席那边。
说话的声音忽而静止,宾客们的脸纷纷张望过来。
“夫人。”魏郯从座上起身,微笑地上前。
众人的目光中,我走到魏郯面前,款款一礼:“夫君。”还未完礼,一双手将我扶住。抬眼,魏郯神色和煦,平日里冷峻的五官在阳光下展现出好看的弧度。
“诸公,此乃内人傅氏。”他一手虚扶着我,转向宾客。
我望去,那些人的面孔一一映入眼中。心里吃了一惊,除了几位我素未谋面,大部分却是见过的。
“夫人,今日聚宴诸公皆长安士人。司徒当年宴乐,诸公曾为座上宾客,不知夫人可还记得?”魏郯温声道。
我抬眼,他头微微低着,颇有一位翩翩夫君对新婚妻子的温情姿态。只有我这个角度,才能看到那双眼睛后面的平静和审视。
“妾彼时年幼,只记得些许音容。”我声音柔婉地答道。
魏郯莞尔,携我走入席间,将这些士人一一与我引见。
我像母亲那样从容又优雅地与众人见礼。这些士人皆以揖礼来拜,有几人还满面动情之色,对我提起父兄当年之谊。
我听着他们的话,保持着端庄的淡笑。
当年自从傅氏翻覆,这些人我再也没有见过,如今在魏府中重遇这高朋满座,心中滋味着时奇妙难言。不过,我明白这正是自己的价值所在。我不喜欢被利用,但在羽翼丰满到足以摆脱一切之前,我会本分地做我该做的所有事。
他们归附魏氏,也并非是看我这个傅氏遗孤的薄面。
董匡被灭,山东尽归魏傕,中原一半土地已在他掌握之中。这足以使得一些摇摆观望的士人生出归附之心。魏傕有天子,本已是名正言顺,再加上一个我,能让他们的归附理由变得更加纯良。
果不其然,见到我以后,他们高谈阔论的重点变成了痛议卞后弄权、党争误国,那些对傅氏的赞誉和痛惜之言,似乎一直都那样响亮。我甚至不知道,当年我披麻戴孝高歌送父兄上刑场的那段往事,已经被人归入了新修的《列女传》。
这些士人,有的已经须发花白,有的还正值青春,不少人的名号我曾经听过,只是从前年幼,我从不费劲去把他们谁是谁记下来。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