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机密(下)潜龙在渊-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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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绣此时身处的位置,是官渡与乌巢之间的一条小路。说是小路,其实只不过是星罗棋布的湿地沼泽与密林山坳之间的一段模糊缝隙。早在数天之前,曹军的细作已经开始在这条小路上进行标记。可这个工作还未完成,张绣就接到了出击的命令。标记从曹营一直延伸到这里,即告中断。接下来的路,只能靠他自己的直觉、经验以及运气。
张绣终于大概有了个判断,他收起地图,用脚踩灭火堆,下达了命令:“诸队集合,准备开拔。”林子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甚至还有几声坐骑的嘶鸣。这让张绣有些紧张,如果附近有敌人的游哨,恐怕现在已经暴露了。明明叫他们叼草衔枚,可总有人执行不到位。
“这里距离乌巢还有点距离,袁军应该不会设斥候。”杨修宽慰张绣。
张绣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今跟随他来的不是西凉旧部,而是丹阳兵。这些人刚刚从许都赶到官渡不久,还都算是新兵,所以对他的命令反应有些迟缓,跟西凉骑兵令行禁止的风格差太多了。
对于自己被突然调离前线以及分派新军这两件事,张绣开始时充满了警惕,认为这是曹公故意排挤自己的手段。但当他接到司空府的一份密令之后,心中彻底释然了。这封来自于曹操本人手书的命令很简单,他让张绣率领这支部队,沿一条指定的小路离开官渡,进袭乌巢,彻底烧毁袁军辎重粮草,还要救出一个人。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举措。袁曹对峙了这么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曹操已呈不支。这次偷袭乌巢的策略,将是曹氏的一次豪赌,势必要找最可靠的人来执行这个任务。曹公没选择别人,居然选中了张绣,这是一种何其深厚的信赖。要知道,袭击乌巢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任务,但也代表了不世奇功。
张绣对曹操突如其来的信任,显得有些犹豫。这时杨修带给张绣另外一个消息:这个决策,与前不久刚刚投靠过来的许攸有密切关系。张绣一听到这个名字,彻底放心了。许攸曾经作为袁绍使者拜访过张绣,他身为袁绍智囊之一,所提供的情报应该错不了。
至于要救的人是谁,郭嘉说等他们抵达乌巢后就会知道。
于是张绣收拾心情,带着极大的热情投入到整军中去。不过他还没整完,出击的命令就下来了。张绣只得带着这支还未完全训练好的军队,换上袁军的旗号和衣装悄然开拔。
“刚接到探子来报,乌巢城的守军只有两千人,守将是淳于琼。”杨修与张绣并驾齐驱,悄声说道。
“淳于琼啊……西园八校尉的那个淳于琼?”张绣一愣。
“没错,那是个恣意妄为的老家伙,据说连袁绍都对他无可奈何。派他来守乌巢,恐怕是嫌他在前线添乱。”
“这对我们来说,算是好消息?”
“咱们夜袭乌巢,与其碰到个胆小怕事一有风吹草动就四门紧闭的庸将,不如拼一拼这种不守规矩的大将。”杨修说到这里,发出轻笑,“曹公的赌性,可比我还要大一点。”
张绣表示赞同。他忽然发觉,贾诩离开以后,自己已经习惯于向杨修咨询意见。虽然这家伙居心叵测,但最近一段时间表现得很安静,不再逼问他宛城之事,一心一意做一个军中谋士分内的事——这让张绣着实松了一口气。
黑暗中张绣看不清杨修的表情,只隐约能听到骰子在手里转动的声音,像是蝼蛄在草丛中鸣叫。他忽然注意到,杨修经常会把头稍微偏转一点,好像在观察附近的什么。张绣忍不住开口问他在看什么,杨修简单地回答道:“看路。”
在这两个人的身后,大队的骑兵和步兵正沉默地跟随着。马匹夜不能视物,所以每一名骑兵都有一名步兵牵着坐骑缰绳,引导前路。每一个人都在黑暗中埋头赶路,没人注意到有一骑一步与大部队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那两个人居然还违抗军令,悄声交谈着。
“我们要跟到什么时候?”步兵嘟囔着,看面相他还是个孩子。
“等到时机出现。”骑兵在马背上伏低了身体,一方面是方便说话,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的腿受了伤,不易夹住马背。
“为什么我们不在官渡的时候揪住他来问呢?”步兵的声音充满了迷惑和不甘。
“二公子,你想想看,如果贾诩不说,张绣会那么轻易地告诉我们吗?”
步兵似乎被说服了,可他忽又抬起头:“那现在他就一定会说么?”
“你觉得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吐露实情?”骑兵反问。
“心情好的时候?”步兵迟疑地回答。
“不,是他濒临绝境认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是这个道理。”骑兵快速转动脖颈,阴森森地朝着面前的浓雾咧嘴轻笑。
“你是说……”步兵一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骑士突然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让步兵闭嘴。前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大部队突然停了下来,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来,陛下,请满饮此杯。”淳于琼双手捧起一个酒爵,恭恭敬敬地给刘平敬上。刘平接过酒爵,略沾了沾唇,随手放下。
这两个人此时正跪坐在乌巢城的府衙内,堂前摆满了珍馐美酒,粗大的蜡烛把里面照得如白昼一般。
“当年老臣在西园做校尉的时候,还曾远远地见过陛下几面,只是没机会觐见。能像今晚这样,君臣二人在乌巢开怀畅饮,实在让老夫……呃,老臣很是开心啊。”淳于琼豪放地哈哈大笑,把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
刘平勉强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此时他换了一身杏黄色的蚕丝短袍,这是袁绍为了强调他的皇帝身份而特意赶制的——讽刺的是,这是他当皇帝以来穿得最名贵的一件衣服。
按照他与袁绍之间的约定,他需要亲身来到乌巢作为诱饵,把曹军吸引过来。现在刘平已经身在乌巢,他的职责已完成大半,接下来刘平只需要再做一件事,就可以老老实实待在城中,静等曹军覆没的捷报传来。
这可不是刘平所期望的。不过目前时机未到,所以只能耐着性子听淳于琼啰唆。
淳于琼没注意到刘平的心绪,自顾絮絮叨叨说道:“说到这个西园八校尉啊,陛下你是不知道,当初灵帝陛下为了制衡何进的擅权,把小黄门蹇硕扶成上军校尉,带着袁绍、曹操、我还有其他几个人偷偷在西园练兵。那时候大家伙儿一腔热情,都打算报效朝廷,干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说到这里,淳于琼身体探前,神秘兮兮地说:“——看看如今,两个校尉大打出手,天子反而没人答理。这世上的事情,可真是奇妙。”
刘平心中一动,这个家伙似乎话里有话。
“这么说,你对此也有不满?”刘平试探着问道。
“不满?哈哈哈哈,陛下你错了,我高兴得很!”淳于琼大笑起来,“我这个人,没别的爱好,唯独喜欢乱。世道越乱,越合我胃口。陛下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看刘平没有猜测的意思,便挠了挠自己的大鼻子,自顾答道:“因为天道有常,所有的事情都能预测到,实在太无趣了;只有当天道紊乱,谁也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才会诞生出无限的可能性。光是想,就让人觉得激动。”
刘平哑口无言,居然有这样的变态存在。他开始明白了,袁绍和蜚先生派淳于琼来守乌巢,一方面是让他来看住天子;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希望让天子拴住他。把这么一个无法预测的家伙放入战场,那才真的是个大大的变数。而在乌巢,只要他待在城里就够了。
仿佛为刘平的心思做注解,淳于琼又继续道:“用不了多久,乌巢就会变成两强相争之地。我主动请缨来守乌巢,就是为了置身这场大战的中心旋涡,亲眼见证,这是何等快意之事!”说完他又吞下一杯酒,脸上开始有酒意涌现。
刘平忍不住皱起眉头叱道:“你身为西园八校尉之一,就没想过皇恩,没想过百姓?莫非天下大乱你才开心?”
淳于琼打了个酒嗝,眼神开始有些朦胧:“忠义都是借口,仁德无非矫饰。这天下本来就是由一群混蛋开创的。这玩意不用传承,每个人都可以无师自通。这种世道,与其装腔作势,不如痛痛快快不违本心地做人。我不想变成那样的人,只好喝得醉一点,多多胡闹,尽量让自己开心点了。”
淳于琼把身子后仰,这在天子面前是很失礼的行为。刘平没有纠正他,只是冷冷看着:“这么说来,你根本是个懦夫。”
“懦夫?”淳于琼歪着脸,努力揣摩着这个词的含义,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错!无所适从,于是自暴自弃;舍大道而营小利,难道不是懦夫所为?相比之下,孔少府所作所为,可是强出太多了。”
听到潜龙观起火的消息,刘平立刻知道,这是孔融的反击。这个老人无兵无将,还因为啰唆而被人看不起,他却用自己仅有的力量做出了表率。这让原来对他不屑一顾的刘平深感惭愧。
其实刘平应该与淳于琼虚与委蛇,一杯一杯地把他灌醉,这样自己才有可乘之机。可刘平听到这人发出如此言论,实在是按捺不住火气。淳于琼有些恼怒地拍了下桌子,两只眼睛瞪圆,似要把刘平一口吃下去。刘平不甘示弱地瞪着他,两个人之间的冲突一触即发。
末了淳于琼松开拳头,把身子慢慢靠回去,又斟满一杯酒。这次他也不敬天子,自己一口喝光。
刘平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变得心浮气躁,大概是大战将至、心中忐忑不安的缘故吧。
这时邓展走过来:“陛下,时间到了。”刘平重重把酒杯放下,冷哼一声,起身离开。淳于琼一个人兴致勃勃地自斟自饮,连头都懒得抬。
“当初你在他麾下时,他就是这么一副嘴脸么?”走在路上,刘平忍不住问邓展。邓展与淳于琼当年的恩怨纠葛,他已听说了。邓展想了想,回答道:“那个人啊……从来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今天居然跟陛下您说了这么多话,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刘平愣了一下,旋即摆了摆头。淳于琼只是无关紧要的一个小角色,这时候犯不上为他伤神。
此时他们正走在乌巢城中,道路两旁到处都堆放着粮草与辎重。乌巢与其说是座城池,倒不如说是一个大号的土围子,除了四面夯土高墙以外,基本没什么防御工事。从河北转运过来的大量补给都杂乱地堆积在这里,彼此之间也没有挖防火壕沟。万一真有人潜入城中投下火把,很容易便会烧成一片。
邓展把刘平送到乌巢西侧城墙的底端,停住了脚步。接下来刘平自己沿着凿出来的台阶一步步攀上城墙顶端,来到一处向外凸出的拐角边缘。这里只插着一面角旗,有气无力地耷拉在旗杆上,丝毫不为夜风所动。刘平走过去,扶住旗杆,身子朝外探去,极力让身子溶入黑暗。
过了一阵,刘平听到一个如同风吹沙砾的声音传入耳朵,这声音他许久不曾听到了:
“陛下,在下徐福。”
刘平习惯性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尽管他什么都看不到。徐福的声音似乎又从另外一个方向飘来:“您果然是在乌巢。”
“不错。曹公的救兵是不是快到了?”
“是。”
“很好,接下来的事情,你要记好。”刘平的声音越来越低……
刘平与徐福重新接上头,这其实要归功于蜚先生。
蜚先生认为曹操是个非常狡黠多疑的人,他不会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