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八怪传-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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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桥虽然没有得到最高统治者的赏识,但是山东巡抚包括却十分尊重与支持他。清制巡抚兼衔右副都御史,故习惯尊称中丞。板桥给包括画过一张画,画面上几竿清竹,题句云: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题句把彼此的身份、两人的关系、写作的年代、吏治的甘苦都写得明明白白。以卑对尊,不是关系比较接近是不能作此语的,不是连年灾害,“疾苦”两字不至于在板桥心目中占如此重要之位置。这首诗艺术的妙用是个声字。风吹竹叶的萧萧之声与《逃荒行》中的悲号呻吟之声混而为一,由此及彼,极自然地实现了想象中的飞跃。这句诗思想之精华是个听字:由听竹而至于听民间疾苦之声,以见主人对灾民的关切之深。全诗浑然天成,自然晓畅,一枝一叶,一撇一横,都散发着耀眼的光采。不妨说,这首绝句是板桥山东十年的主题歌。
板桥到过济宁。济宁位泰山之南,有一处名胜南池。杜甫曾经和一位姓许的主簿同游过南池,并有诗作,故颇负盛名。乾隆东巡时,山东道的监察御史沈廷芳,字椒园,曾主持新修南池,建立了少陵书院,组织了当地娱神的文艺活动,算是一项善举。乾隆东巡,沈廷芳因职务关系,是要上山随侍的。板桥于是年到济宁,而且写了一首古体诗送这位风流御史以记盛,很可能是封禅的公事已了,应沈之约,同游南池的。诗中免不了对御史要恭维一番:“御史骠马行山东,马蹄到处膏露浓。”在南池,板桥盘桓过三天,看南池的夕阳波影,看庙宇的绘画彩塑,同时也挥毫题字,供碑版的制作。最使板桥高兴的,是看了御史作的杂剧的演出,欣赏了山东的民间歌舞,说是“愿从先生观是剧,选伶遍谱琳琅宫。”板桥对戏剧是颇有兴趣的,徐渭的《四声猿》剧本他随身带了几十年,爱不释手是一例;在济宁看戏,兴趣如此,是又一例子。
六、鲁东文事
在一般人的心目里,衙斋应当是深宅华屋。事实并非都是如此。板桥在潍县所居的书斋是“小山茅斋短短篱,文窗绣案紧封皮”,就有自己的特色。在这样具有雅趣的小屋里,白粉墙粘贴了由他自己书写的许多友人的诗句。“偷临画稿奴藏笔,贪看斜阳婢倚楼”,是白驹场的前辈颜秋水的句子,潜藏情节,有着丰富的含量:“奴潜去志神先沮,鹤有饥容羽不修”,是满洲人常建极的句子,捕捉了人与禽鸟动态之一瞬间,反映表里的必然联系,表现锐利的观察力:“秋风雁响钱王塔,暮雨人耕贾相园”,则是湖州人潘汝龙的句子,上句奏的是清秋交响乐,下句画的是空濛暮雨图。这些诗作者诗名都不及板桥,但是偶有佳句,便上了这位风流县宰的粉壁,足见衙斋主人的逸致高情。
这段时间,板桥份量最厚重的诗作当数《潍县竹枝词四十首》。竹枝词本属乐府曲名,刘禹锡以七言形式填写,描写巴蜀风情,文词浅俗,可读可唱。这也是一种创造,很容易为民间所接受,以后各地文人竞相以这种轻便的形式,描写本地人情。板桥的40首也是以传神之笔描写潍县的自然风貌与风土人情的:
潍县繁华:“云外清歌花外笛,潍州原是小苏州。”
潍县四面有山:“四面山光树木深,良田美产贵千金。”
潍县有水:“水流曲曲树重重,树里春山一两峰。”
潍县有堤:“两行官树一条堤,东自登莱达济西。”潍县西郊是通衢:“苍松十里郭西头,系马松根上酒楼。”潍县北郊是水面:“北洼深处好拿鱼,淡荡春风二月初。”
潍人衣著风习:“衣裳尽道南中好,细葛纱罗万字纱。”
潍人喜礼风俗:“迎婚娶妇好张罗,彩轿红灯锦绣拖。”
潍人丧礼风俗:“席棚高揭远招魂,亲戚朋友拜墓门。”
这些是竹枝词本色。但是,在板桥看来,仅仅写这些是不够的,他历来主张作文应当“不仙不佛不贤圣,笔墨之外有主张”,他深恶小儒之文,作竹枝词也应如此。他在为别人作的竹枝词的序言里说,这种艺术样式应当持荆轲之匕首,让憎恶的人流出鲜血;当燃温峤之灵犀,让妖魔鬼怪现出原形。他作了尝试,他的锋刃指向富家,他的燃犀照向富家的种种丑恶现象:
讥讽富家的纸醉金迷:“三更灯火不曾收,玉脍金齑满市楼。”
讥讽富家好赌:“呼卢一夜烧红烛,割尽膏腴不挂心。”
讥讽官家好嫖:“斗鸡走狗自年年,只爱风流不爱钱。博进已赊三十万,青楼犹伴美人眠。”
讥讽富家饮食之奢:“大鱼买去送财东,巨口银鳞晓市空。
更有诸城来美味,西施舌进玉盘中。“
对富家的规劝:“奢靡只爱学南邦,学得南邦未算强。留取三分淳朴意,与君携手入陶唐。”
潍县有富人,原因是有穷人养活他们。贫富的悬殊是潍县的一大特色:“潍县原是富家都,尚有穷黎痛剥肤”,于是,他把笔触转向穷户,为他们呐喊,为他们呼号。
贫民为钱粮所苦:“扫来草种三升半,欲纳官租卖与谁?”
贫民苦于灾荒:“木饥水毁太凋残,天运今朝往复还。”
贫民卖盐又犯了王法:“私卖怕官官卖绝,海边饿灶化冤磷。”
贫民只好卖儿卖妇:“卖儿卖妇路仓皇,千里音书失故乡。”
贫民的痛苦如许深重:“泪眼今生永不干,清明时节麦风寒。”
可以断言,像板桥这样的诗歌,潍县的士绅见了是不会高兴的,他的上司见了,也是不会高兴的。有几个权势者,喜欢胸口放一把荆轲的匕首呢?
官场的人不会怎样欣赏板桥,可是板桥却在文艺领域树起一面富有个性光采的旗帜。这是自觉的,他在潍县任中,致朋友的信里就大声疾呼:“学者当自树其帜”,不要听气候于商人,要有自己的见解,要有自己的特色。这面旗帜要举得高,要是一面大纛旗。他认为作文有大乘法、小乘法。他说大乘之法即达天地万物之情,达国家兴废得失之故。而小乘之法则咬文嚼字,在文字技巧的细微末节上下功夫。他大胆地把古代典籍与历代文豪一一排列,谁为大乘,谁为小乘,谁家一门之内有大乘亦有小乘,谁人由小乘而归于大乘,谁人又由大乘最后又入于小乘。说得激动起来,他认为大乘即便如毒蛇猛兽也要强于蟋蟀之鸣,蛱蝶之舞。⑨这封信是乾隆十三年写的,真是痛快淋漓。它的中心在一个“帜”字。文学艺术家缺少自己的旗帜,也就失去了自己的艺术生命。这是至理名言,也是千古名言。板桥的大乘小乘之说,乃一家之言,力主文章的教化作用,横扫千军,连李白都未能幸免。这是板桥的一篇不够平稳、易遭物议但光彩照人的文论。这种议论,对于一个在职的县官可能是不适宜的,但是对于一个诗人、一个艺术家来说,就凭这一篇文论,也足以奠定他在艺术史上的地位。
正因为形成了这样的见解,所以板桥在文事活动中就有许多放肆的言论。他在济南与诸官僚会宴趵突泉,他诗里说这清清的泉水“流到海边浑是卤,更谁人辨是清泉”,对于官场的雍和气氛,实在是大煞风景。真话尽管是真话,但敢于在这种场合高咏的,恐怕只有板桥了。再如潍城城隍庙修复,要建一块碑,由他写碑文。普通人作碑记,总要把古圣先贤的话引用一番,略作生发,他却第一句话便说“一角四足而毛者为麟”,对于事实上不存在的神物带有嘲弄讥笑的口吻。更有甚者,他指出玉皇也好,城隍也好,都是泥塑木雕,是人塑造出来的,习惯使然,人造出了神,人便怕神,于是,板桥自己也怕神了,好像真的是有神有鬼。在城隍庙里树这样一块碑,如果不是因为他有父母官之尊,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字写得极好,恐怕迷信的士绅早就把碑砸了。
板桥还写过《重修文昌阁记》,这种碑记历来是官样文章。修文昌阁与修城隍庙都是县官的德政,县官作碑记,自该大大自我吹嘘一番。板桥的碑记最显眼的一句话是:“拜此人须学此人,休得要混帐磕了头去也”。这种俚词俗语只是平日的玩笑话,现在写在碑记中,刻在石头上,嵌到墙壁里,真正是惊世骇俗。板桥在这里把潍县的不肖秀才大大教训了一番:
文章不好,德行不佳,求神保佑,有何用处!乾隆十五年(1750年),板桥58岁了,他不摆官架子,不说官话,用俚言俗语教训后生,严格的同时又显得亲切。
板桥诗文的活动中心,在潍县衙斋以外,就数郭氏的南园了。南园在县署东南天仙宫东,据《潍县志稿·营缮志》载,是明嘉靖时刘应节的园子。天启时,归郭尚友,构筑了旧华轩,知鱼亭,松篁阁,来凤轩等处。尚友的孙子郭一璐是饶州知府,一璐有两个侄子,一名伟业(质亭),一名伟勣(芸亭),都是响应板桥号召修城的,又都是文士,于是和板桥成了文字之交。郭质亭母亲生辰,板桥曾送桔子、香橼、橄榄三者为寿,送呈诗云:“持荐一盘呈阿母,可能风景似瓜州”,可见相交之深。由县衙到南园不远,县老爷公余饭后常去南园小坐。南园最吸引板桥的,便是一处丛竹。据潍县今日修史的朋友谈,此县自古无竹,元代蔡跬到潍任职,无竹可赏,以种芦苇代竹。板桥官潍时,南园才有竹千竿。在这里,板桥品茗赏竹,留下了书画诗文若干。令存“郭家园”木刻是板桥写的;今存“兰草”石刻,原作也是此时画的。板桥在南园的诗画,总是离不开一个“竹”字。不是说“我被微官困煞人,到君园馆长精神。请看一片萧萧竹,画里阶前总绝尘”,就是说见到“名园修竹古烟霞”,于是便“如今清趣满林遮”。
如今潍县藏有一副楹联石刻:“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是当日与韩镐论文的对联。镐住东关韩家堐北,为文有奇气,县试时为板桥赏识,点为第一名,但乡试屡试不第。韩生丧母,坎坷潦倒,境遇与板桥早年相似。板桥赠联时,他才20岁出头,嗣后,一生敬慕板桥,直到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才中举,年龄已和《儒林外史》里的范进仿佛了。韩镐以外,板桥还十分关切贫士韩梦周。他是在夜晚归衙时,闻茅屋内琅琅书生后偶识韩生的。韩生贫困,板桥曾解囊相助。梦周于乾隆十七年中举,五年后中进士。板桥逝世后,梦周官淮南,“白发书生感旧事,楚江浪泣龙吟笛”,始终念念不忘恩师。板桥的文友尚有郎一鸣,他修城捐资甚多,板桥曾赠“为善无不报,读书当及时”的对联;王俨,板桥器重他的人品,有诗赠他;陈尚志与田廷琳也是因为修城,得到板桥的赠诗赠书。潍县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