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船去中国-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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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安顿下来,开学了,再去见婶婆。”爸爸说,“你不用说我的事,我有没有到过纽约一点也不重要,你只说你如期到了美国就行了,也不要多说范妮的事,只说她学习压力太大,生了病,休学回上海治病就行了。其实,范妮也真的是休学回上海的。”
简妮在爸爸肚子上点了点头:“范妮自己也这样认为,她还在等鲁。卡撒特来看她呢。”
“你也要门槛精点,”爸爸吩咐说,“你前途无量。”
“我知道。”简妮拉长了声音说。她想起来,在新疆上初中的时候,曾经有一个男孩子喜欢她,爸爸妈妈曾经紧张极了,怕简妮会爱上新疆,最终陷在新疆。那时,简妮就告诉过他们,她前途无量,不可能“陷”在什么地方。她和爸爸都避免和范妮比较,但他们心里都知道,简妮也不会“陷”在范妮的遭遇里。
“我们走了以后,你也马上会离开吗?”爸爸问。
“学校的宿舍已经申请好了,系里说我是迟到者,得参加考试。这对我没有什么问题。”简妮说,向空中弹了一下手指。每当她有把握考满分的时候,她就这样向空中弹一下手指,那是个豪迈的动作。然后,她特地加了一句,“我没有用这里的地址,这里和我没什么关系。”
“是的。你要开始你的新生活。”爸爸说。
“我一向知道你用功,可还是没想到你的英文这么好。”爸爸说,“我听到你打电话到商学院去,很标准的美国音。就象你在上海也能说一口上海话一样。你知道有一次,下大雪,你去上学,我和你妈妈在窗上看你,你那么小,背着个大书包,在大雪里走。我们都哭了。那时候,我们就想,一定要送你到你应该去的地方去,你的学习那么好,年年有奖状,可是一看到你的奖状,我和你妈妈就讲,一定要送你走,不能让你埋没了。”
“你已经完美无缺地做到了。”简妮说。
“是的。”爸爸说。
“你就等着我发达的那一天吧。”简妮笑着说。
“是啊,我等着。你小时候,生病了,我背你去医院,你说,你好好背我,我将来要报答你的。我给你买上海的奶油花生吃。”爸爸说着也笑了,但笑着,声音就有点抖。
“那是小时候,许的诺太小了,现在你要什么呢,我把你和妈妈也办到美国来吧,让你们拿到美国绿卡,象美国老人一样生活。”简妮说。
“好呀。”爸爸答应,“那我们就不用在乎新疆那64元工资了。”
“还要什么?”简妮说,“总不见得要一房子的上海奶油花生吧。”
“我要一辆八个缸的德国宝马车。”爸爸抖着声音说。
简妮心头一惊,她立刻意识到,那辆撞伤爸爸的,就是这种德国汽车。她的心乒乒跳着,几乎要从嗓子里面撞出来,她说:“好吧,我给你买。我们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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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妮突然惊叫一声,在枕上醒来。她眼前的厨房消失了,格里高利。派克的金发也消失了,出现的是天花板上的灯影。淡黄|色的明亮灯光正从天花板上缓缓地划过,那是楼下经过的汽车灯光。它缓缓移动,从左到右,将范妮的房间一一照亮。它让范妮一时不知道这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她的身边没有人。然后,她开始肯定,自己刚刚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在梦里,她和格里高利。派克都在厨房里,很平常,就象过去和鲁一样。格里高利。派克在梦里请她帮他剪短头发。格里高利。派克的卷发那柔软的感受还留在范妮的手指里,因为要剪短那样可爱的金发而浮起的遗憾,也还真切地留在范妮心里。在刚刚的梦里,范妮一边剪短他的头发,一边将剪刀戳向他洁白的太阳|穴。剪刀是那种平头的,平时范妮用来剪开信封,根本不能戳破格里高利。派克的太阳|穴。但范妮还是用力戳着,她的心思很分裂,一方面吃惊地想,为什么自己要杀他呢,另一方面在想,用这么把平头剪刀,怎么能杀得死他呢。这时候,格里高利。派克回过头来,望着她手里的剪刀,安静地问:“你在干什么?”范妮就是在这时候醒来的。
第六章 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23)
窗外的车开走以后,房间再次沉入夜色。范妮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做出杀人的噩梦。格里高利。派克在梦里,完全就是鲁,只不过长了一张格里高利。派克的脸。范妮想起佛洛依德关于梦的书,她相信梦里的格里高利。派克就是鲁的象征。自己很恨鲁吗?范妮扪心自问,恨,还是不恨?但不能肯定。那么,爱,还是不爱?也不能肯定。也许,那就是爱恨交织的心情,所以要用一把平头剪刀去戳他的太阳|穴。范妮猜想。她的脑子有点木,不象以前转得那么好。她慢慢地想,也许自己此刻也是一个梦呢,等再次醒来的时候,自己只是躺在上海自己
房间的小床上,在纽约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自己梦里的故事。
她回想起梦中那真的象金子般闪闪发光的头发,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梦是有颜色的,就象现实生活一样的颜色。
她听到爸爸房间里有人说话的声音,是爸爸和简妮。他们在话别。他们是一对好父女。范妮能依稀想起来,简妮帮自己洗过澡,她告诉自己,鲁不会回来了,鲁不要自己了。其实,范妮早就知道了。吃药以后,范妮的脑子里不再有人跟她不停地说话,安静多了,也迟钝多了,她不知道简妮怎么会知道鲁不想跟自己好了,简妮为什么要来告诉自己:“真是多嘴啊,新疆人就是这样。”范妮说,“put her nose into my life。”
爸爸带着范妮从新泽西的纽瓦克国际机场回上海。出境时,他们没有把入境时填写并盖了章的I…94号入境表交还给移民局的官员,他们不在乎美国政府是否认为他们没有按时离境,因为他们不会再回到纽约来了。爸爸想要留着那张表格做纪念。
从新泽西的机场回纽约的路上,简妮默默看着沿路象纽约飞奔着的高速公路上的汽车,车流在飞奔。远远的,看到蓝色的哈德逊河了。更远的地方,在闪闪发光的水面上,她看到那个小小的淡绿色的自由女神像,她高高举着自由的火炬,在入海口迎接来投奔她的人。车流在正向她飞奔而去,她也在向她飞奔而去。简妮在前进夜校读托福强化班的时候,读过关于爱丽丝岛和自由女神像的文章,是在阅读的单元里,她那时,为了学习英文写作,曾经背诵过许多文章,包括这一篇,她记得在自由女神像的底座上,刻着令人激动的话,语气好象圣经。一个女人温厚而清晰的声音浮上她的心:In this section of the test,you will have an opportunity to demonstrate your ability to understand spoken English。There are three parts to this section,with special directions for each part。然后,简妮意识到,那是托福考试开始时的考试解释,不是自由女神基座上的话。
第七章 Individuality(1)
Individuality: n。 个性,个体,个人,单一性,(个人的)特性,特质
送走了爸爸和姐姐,简妮回到曼哈顿的42街汽车总站。那是个曼哈顿一如既往的下午,艳阳高照,曼哈顿岛上到处都是人,各种各样的人种,形形色色的表情,千奇百怪的姿势,在简妮面前晃过,留下他们身上的气味和说话的声音。明亮的阳光如同暴雨一样有力地落下,将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照耀得宛如透明的魔棒。时代广场上到处都是这样闪闪发光的玻璃
摩天楼,时报大楼上通体都是广告牌,上面闪烁着可口可乐的红色,褐色的气泡在玻璃瓶口翻滚着,十全十美。满耳都是声音,吸引购买的声音,新录音机试音的短暂音乐声,商店门口飘出来的的背景音乐,简妮站在时代广场前,好象突然被扔进一个正在转动的万花筒里,里面的碎玻璃正彼此碰撞,那些清脆的声音预示着万花筒的变化。简妮想起了小时候喜欢的一个上海万花筒,其实也不能说是小时候,她一直喜欢它,一直到考高中的时候,还将那个万花筒放在自己桌上。阿克苏的干打垒窗前,种了一排白杨树,即使没有风,杨树叶也会颤抖个不停。树叶虽然遮不住阳光,但它们也使简妮对着阳光看自己的万花筒时,感到它们的闪烁。妈妈告诉简妮说,耶稣的十字架是用杨树枝做的,所以,一千多年来,杨树一直因为耶稣被钉上十字架而疼痛得颤抖个不停。在光线闪烁中的万花筒,在轻微的转动中变换不可思议的灿烂图案。在时代广场附近的钻石街上,简妮看到橱窗里的钻石闪烁着光芒,满脑子都是那个万花筒里那些细碎的彩色玻璃的光芒。她默默地数着标价上的那些零,然后在心里乘以九,将它换算成|人民币。她对美元没有概念,当那些价钱变成了人民币以后,就象手榴弹那样,在她的脑子里炸响:那意味着,爸爸用生命换来的保险费,还不能买到一条意大利出产的钻石项链。
曼哈顿的人群穿梭不停,空气中充满了紧张,惊叹,戒备,孤注一掷,兴高采烈和心醉神迷,那是一种不能控制的贪婪。大家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斜向两边的玻璃橱窗,全世界最奢侈,最时髦,最新式,牌子最好的商品,都云集在那些一尘不染的橱窗里,都在追光灯下闪耀着不可一世的光芒,意大利的珠宝,捷克的玻璃,西班牙的钻石,意大利的皮包,德国的皮鞋,德国的刀,法国的香水,法国的晚礼服,西班牙的酒,即使是一件百分之百棉布的蓝色短裙,也散发着那种骄傲的光芒,只是,它们并不傲慢,它们在炫耀中默默释放吸铁石般的吸引力,每个人在它们面前总不得不想象自己拥有它的样子,这就是商品的魔力,也是曼哈顿的魔力。一个又一个街口,一家紧紧挨着一家的商店,无穷无尽一尘不染的橱窗,最好的设计突出了商品的魅力,完美得就象中世纪在意大利教堂和修道院里描绘出来的天堂。人群在街上和商店里来来往往,不由得带上一点点醉了的样子。简妮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边,她跟着人群进出商店,最昂贵的商店里有种刀剑出鞘般的气氛,令人不得不提起一口气来。
在Saks and company,店员们恭维而精明的微笑,象称钻石的天平上那根精确的指针一样,分毫不差地体现着世界上最昂贵百货店的富贵,那是如同商品一样的微笑,轻柔而有力地煽动着人们带着虚荣心的欲望。他们穿着黑色制服的挺拔姿态,让简妮想起了《蝴蝶梦》里面那个英国女管家,是一样的谦恭又傲慢。但是,他们更象商品,他们的微笑好象在不断地热身,他们向每一个人暗示,只要你付钱,他们就马上开始服务。在楼上的女鞋部,简妮看到穿着笔挺黑色制服的男售货员,单膝跪在地毯上,为买鞋的女人试鞋,他们的手是训练有素的,洁白的,温柔的,克制的,象对待一个女王。简妮靠在鞋架上,她有点头晕,就象在上海过第一个夏天的时候那样。她从凉爽的新疆到上海,无所不在的热气逼住了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从那些没有经验的毛孔钻进身体,那种陌生的灼热的东西,让她头晕。她听到自己脖子上的动脉咚咚地跳着,简直就象另一个心脏。她想起了南京路上的第一百货商店,想起包了木头边的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