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终仙境-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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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去关外挖参之辈,大多是二三十人一伙,携带足够的水粮,人手一根索拨棍,等到人参籽儿红透的时候进山,起了朔风才出来,谓之“放山”,一连好几个月,吃苦受累不说,风险也非常大,全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吃这碗饭。久而久之形成了“参帮”,拜山神老爷,立下十三条帮规,怎么找棒槌、怎么挖棒槌,这些都有讲究,他们这个门道儿深了去了,外边的人也混不进去。
张小把儿只听说关外的方言土语将人参称为“棒槌”,其余的一概不知,他长这么大,连棒槌是什么样都没见过,又上哪儿挖去?可他却以为自身志气胆略件件过人,挖几个棒槌还不是易如反掌?简单地说,他孤身一人千里迢迢来到关外,冒冒失失到处乱走,东偷一头,西讨一头,一天三顿饭,有一顿没一顿都不计较,一路往山里去,越走人烟越少。
那一天,他在江边屯子里偷得几张煎饼,看看够吃个两三天,索性大起胆子进了深山,想不到却迷了路,一连几天都不见人迹。但见山岭绵延,林海苍茫,苍松偃柏,遮天蔽日,人行其中,抬起头来望不到天,分不出个东南西北。
关东人说在山中迷路,那是“走麻达山”了。此时可以用木棍敲打树干,声音借助山势能够传出很远,如果有人在远处听到,也会敲打树木发声,使迷路的人辨明方向。张小把儿倒有几分见识,他捡起根树枝,敲打着周围的树木,发出“梆梆梆梆”的声响,敲了好半天,却听不到任何回应。正是“悬崖勒马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走到这儿再后悔可也来不及了。张小把儿虽然胆大包天,心里也不免打鼓,暗想:“我可别挖不到棒槌,却走麻达山了,饿死在这不见天日的老林子里,做了孤魂野鬼,尸骨不得还乡……”
他一边想,一边走,身上又不齐整,正走得发慌,突然抬眼往前一看,惊得他往后“噔噔蹬”连退了三步,全身毛发直竖。
【4】
关东山的老树林中有许多大倒木,那是参天古树枯死之后倒下来的树干。倒木上苍苔覆盖,长满了蘑菇,横在林中,约有半人多高。张小把儿走到途中,遇上这根大倒木,刚想绕过去,忽见打林中跃出一头锦毛斑纹的大豹,吓了他一个半死。
关东山冬季漫长,风大雪大,豹子不多见,可也不是没有。老虎厉害的是牙,豹子厉害的是爪。豹子没有太大的,最多是一百来斤,那就到头了,可是比豹子大得多的野兽,都能让它挠住扑倒。并且来说,豹子的敏捷灵活首屈一指,论凶猛它虽然不及熊和虎,却占了个“快”字,跑起来一溜烟,一眨眼便到了跟前,可以说,遇上豹子者当场即死。
清王朝为了保护龙脉,在关外封山禁猎,使得山中飞禽走兽极多。民间说,虎是兽中之王,可与熊斗,只是不敢攻击野猪。因为没有上千斤的熊,却有上千斤的猪。深山老林中的大猪,背厚腿长,常年在松树上蹭痒痒,使得松脂在身上结成了厚甲,它要发起狂来,合抱粗细的树木也能连根拱倒,但是豹子饿急了,遇到野猪都敢咬,咬不死也撕下一块肉来,野猪却追不上它。所以说,以往那个年头,进山挖棒槌面临的最大危险莫过于撞上豹子,真得说是九死一生。
合该张小把儿倒霉,让他在山中遇到了豹子。那大豹盯住张小把儿,目露凶光,淌下亮闪闪的口水。它行动之际无声无息,先是缓缓移近,对准了人,突然间低吼一声,张开大口直扑上前。张小把儿大惊失色,多亏有倒木阻挡,他身子瘦小灵活,才勉强躲过了豹子这一扑,低头钻进了倒木窟窿。倒木当中全是空的,树身均已朽坏,他张小把儿钻得进去,豹子同样能钻。
张小把儿一看不好,忙从另一边爬出倒木窟窿,蹭了他满头满脸的泥土蛛网,浑身上下全是枯枝败叶,却也不顾,撒开两腿绕树狂奔。豹子饿了多时,岂肯放过到嘴的人肉,它在横七竖八的倒木和盘根交错的树藤之间来去自如,忽东忽西紧追不舍。张小把儿只绕树逃了两圈,身后已多了七八道血痕。
豹追人逃,一前一后,跑得好似走马灯一般。多亏张小把儿胆大亡命,有股子狠劲儿,要是换个人必然会吓得两腿发软,早已让豹子扑住吃了。张小把儿心里明白,再跑下去他可躲不开了,此刻急中生智,趁豹子一扑落空,他转身抱住古树。
到了这生死关头,他不敢怠慢,手脚并用,拼了命地往上爬。奈何豹子善于攀纵,尤其会上树。张小把儿前脚刚上树,那豹子一蹿一丈多高,转眼便蹿上了他身旁的树杈。张小把儿暗叫一声苦,顾不得多想,放手往树下跳去,却料不到那大豹恁般灵动,蹬着树干借力,张牙舞爪,向他横空扑来。张小把儿刚从树上坠下,身在半空之中,再也无从躲避,他万念俱灰,正要闭眼等死,却见打天上飞下来一道白光。
【5】
那是一只白背苍羽的大鸟鹰,直飞下来扑到豹子头上,没等张小把儿看明白,身子已然坠地,虽然说遍地枯枝败叶摔不死他,可这一下也摔得不轻,疼得他龇牙咧嘴。
张小把儿挣扎着起身,落在他身旁的豹子也一翻身跃了起来。耳轮中只听到“砰”的一声巨响,硝烟弥漫,大豹晃了两晃,口吐血沫,翻倒在地挣扎不起。张小把儿目瞪口呆,左右一望,但见一个满面虬髯的老猎人,身形魁伟,容貌苍古,带了只鸟鹰,手持火铳走过来,到近前拔出短刀,动手给大豹剥皮扒膛。
张小把儿看到老猎人有腰牌,知道他是打官围的,纳头便拜。虽然说关外封山禁猎,却有专门打官围的猎户。打官围是给朝廷打猎,朝廷要多少“虎皮虎骨、鹿胎鹿茸、熊掌熊胆”,便下旨命猎户们打来进贡。打官围也看季节,春不打母,秋不打公,什么季节打什么野兽,可没有看见什么打什么的。这会儿进山打官围,打的是鹿胎,那玩意儿大补,风干了进贡给朝廷,可以领一份赏银。
打官围的老猎人姓海,在旗的满人,绰号“老杆儿炮”,他进山打鹿胎,听到有人用棍子敲树。啄木鸟啄树干也是这个声响,可是非常短促,会听的人完全可以听出两者的分别。老杆儿炮带上鸟鹰循声赶来,豹子只顾吃人,不慎让鸟鹰啄掉了一只眼珠子,一时惊慌失措,这才毙命在火铳之下,否则老杆儿炮也不容易打到它。按说不到三九严寒不能打豹子,因为天越冷皮毛越好,但是遇见豹子吃人,老杆儿炮却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一铳放倒了豹子,上前剥了豹皮割下豹鞭,又找到几株药草,揉碎之后让张小把儿敷在伤口上。
老杆儿炮听说他一个半大的孩子进山来挖棒槌,连说荒唐:“大棒槌可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一年到头不知有多少关里来的参客,不仅棒槌没挖到,还在深山老林中喂了虎豹,也不差你这一个祭山的。”
打官围的老杆儿炮见张小把儿腿脚利索又能言善道,没将他送交官府治罪,让他给自己当了个帮手。爷儿俩在山里替朝廷打官围,一连好几个月,张小把儿跟老杆儿炮混得很熟了,他发现,老杆儿炮对关东山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可是打官围的猎户都受过皇封,领一份俸禄,要替皇上看守龙脉,以报皇恩,因此口风甚紧。一提到怎么找大棒槌,老杆儿炮便不肯往下说了,生怕朝廷怪罪下来他担当不起。
不过有那么一次,老杆儿炮说走了嘴,他吐口告诉张小把儿:“自古以来,参帮的人放山找棒槌,全是低着头瞪着眼,一人拿一根索拨棍,一块地皮一块地皮划拉,可不费了老鼻子劲了?这关东山大了去了,按他们那么找下去,何年何月才挖得到大棒槌?你是有所不知呀,真要找大棒槌,你可不能低头往下找,那么该往哪儿找啊?你得抬头往天上看!”
【6】
张小把儿没当真,心想:谁会笨到去天上找棒槌,想唬我张小把儿?妈的娘——那叫姥姥!
他心下不以为然,口上却对老杆儿炮说:“天上长的棒槌想必是王母娘娘家的,我张小把儿有胆子去挖,可也没有上天的梯子不是?”
老杆儿炮说得兴起,又接着说:“我可没告诉你天上有棒槌,天上有一种鸟,关东山人称之为棒槌鸟,又叫人参鸟。等到啥时候人参籽儿红透了,棒槌鸟就往长有老山参的地方飞,你听到棒槌鸟的叫声,赶紧往高处看,看棒槌鸟落到哪处,看见个大致的方向就行,你再奔那个方向找赤松林子……”
说到此处,他后悔起来,又说:“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棒槌鸟也叫勾死鸟,让它们带进深山老林的参客,十有八九走不出来!”
张小把儿连声称是,他嘴上说不敢动这个念头,心里却将老杆儿炮的话暗暗记下。
二人在山中打官围,万物复苏的春天打过虎鞭,也顶风冒雪打过蹲树洞的老熊,那时候的熊掌最肥。春去秋来,不觉过了一年。
老杆儿炮嗜烟如命,一天两板儿关东烟,那是一口都不能少,终于有一天气喘发作,一口气没倒上来,竟然呜呼哀哉。张小把儿哭了一场,含泪将老杆儿炮埋在山中,堆起个坟头,插烛似拜了几拜。他心想:我张小把儿穷光棍一条,回去还是混锅伙的命,眼看快到棒槌鸟去衔人参籽儿的时候了,何不进山挖几个大棒槌?还望老杆儿炮在天有灵,保佑我张小把儿则个!
张小把儿跟老杆儿炮打了一年多官围,山中的飞禽走兽大多识得,遇上虎豹他也知道该如何应付,如今再去挖棒槌,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万一死在山里,那是人穷命短,也没二话可说了。
简短地说,张小把儿按老杆儿炮传给他的法子,进山去追天上的棒槌鸟。棒槌鸟是种红嘴儿黄腹的小鸟,它们衔起人参籽儿到处飞,使得人参籽儿落在山中生长,这才有了一代又一代神秘的野山参。
合该他张小把儿时来运转,追棒槌鸟追了三五天,真让他找到一片赤松林子,林中遍地是红彤彤的人参籽儿。在过去来说,这是“棒槌窖”,找到这么个棒槌窖,那可了不得。因为当时的棒槌很难找,加上官府封山,多少年见不到大货。张小把儿只挖了半天,已装了整整一大口袋棒槌,全是七八两的老参,个个顶花带叶。山参叶子都有说头,什么“龙爪”、“雀头”、“牛尾”、“金蟾”,有这种叶子的大棒槌,皆为人形,价同金珠。
张小把儿肚里寻思:“我今朝好造化,遇到这等一个参窖,便宜不可使尽,干脆见好就收。”当即用麻布遮好了棒槌,背上大口袋往山外走,途中穿林过涧,走到一处山脸子前,抬眼望去,但见石壁插天,树木森密,好生险恶。
关东一带说山脸子,是指莽莽林海中的悬崖断壁,说白话说成“山脸子”。张小把儿背了一麻袋的大棒槌,打山脸子下边经过,远远望见一个山洞,其中黑气冲天,不知有何妖怪。
【7】
张小把儿望见绝壁耸峭,迂出众峰,山间红叶似锦,纷繁如同落华。可是山脸子上有一个黑乎乎的大洞,还闻到一股又腥又臭的气味。他心知必然有异,不敢贸然前行,先躲在下边张望,但见洞中有条大土皮子探头探脑,一会儿进去又一会儿出来。
什么叫土皮子?这也是关东土话,关外管蛇叫“土皮子”。山脸子上那个大洞,正是土皮子的栖身之处。这条土皮子在洞中半隐半现,见头不见尾。张小把儿只看了几眼,忽听得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