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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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儿也不动心。我隔着她的脊梁往水塘那边看。少奶奶偎在二
少爷身上,脱了一只缎子鞋,往外倒鞋里的石头子儿。这个放
肆的动作把我看呆了二
她的脚上裹着雪白的洋布袜子。
她穿鞋的时候身子晃了晃,大路想扶她,手刚伸出来又缩
回去了。五铃儿还在找蚂蚌,两瓣小屁股对着我,我昏头昏脑
地在上面拍拍。她吓了一跳,红着脸看我,鼻子上全是汗。
她说:你怎么了?
我说:你们小姐当着男人脱鞋呢!
她说:我们郑家可没你们曹家的规矩多。
我说:你没规矩,你脱裤子给我看看?
五铃儿真是缺心眼儿,白着脸想想,想明白是个玩笑,悴
一口跑开了。那时候就是这样,女人的脚很金贵,脱鞋与脱裤
子差不了多远。像少奶奶那样随意的女人,我还真没见过。事
后想想也怪不着她。她是女子学堂出来的人,走过洋操,懂经
学和算学,会写诗,还会几句洋文,知道哪个国家在哪个地方。
可是这样一个女人,她也就配不上了二少爷了彗她当着男人脱
鞋算得了什么呢?她笑起来咯咯咯咯又算得了什么呢I
我说这件事不是嫌她脱鞋不懂规矩。我是说在我眼里女人
的脚很金贵,哪怕它裹着布袜子,到底是女人的脚,更何况它
是少奶奶的脚呢r我看见她的脚差不多就是看见了她的私处。我
喜欢她的脚,大一点儿也没关系,就像我喜欢她的笑声,女人
通常是不能那么笑的,那么笑会招来很多麻烦,人们会说她浪。
浪就浪吧,我喜欢听。二少爷也喜欢听吧?大路是喜欢的。每
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大路的眼神儿就跟着颜,就像他整个高大
的身子都在快活地哆嗦了。我也哆嗦。我觉着自己被托起来,托
起来,托到很高很高的鬼地方去啦!
我不能经常看到她的脚。
我也不能经常听到她的笑声了。
炳奶传曹夫人的话给光汉少爷,说你母亲在参禅,你就不
能让你媳妇笑得浅一些么?少奶奶听说了长辈的这个意思,仍
旧笑着,只是没有声音了。
少奶奶是格外随和的一个人。
她的笑没了声音,更让人忘不掉了。
她说:耳朵,你每天出出进进忙多少事,不累么?回屋里
歇歇吧,有些事你不做别人也会做,你何苦把自己累得要死要
活呢?歇歇吧。
我说:闲着也是闲着,我是奴才的命么。‘
她说:你岁数这么小,做事做得太巴结了。
我说:我不小了,都十六了。主子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多
做一件是一件,不做心里要不舒服了。
她说:我来让你做一件。你到我屋子去,五铃儿在那儿,你
让她从食盒里拿几颗槟榔给你,放嘴里含着,解暑。含上槟榔
什么事也不要做,到你的竹床上躺着去,含化了再起来,你听
清了么?
她一直在笑,很温和,嘴角和眼角都弯着。但是没有声音,
笑得很安静。我受不起她的关照,还是照她的话一五一十去做
了。我躺在耳房里,看着房角一只小小的蛛网,哗哗地掉了眼
泪。槟榔压着我的舌头,一粒粒像是活物,我还没动,它们已
经纷纷动起来了。
我含着槟榔就像含着少奶奶的脚趾头!
我卷着嘴,让它们化在我的舌头上。
这就是脚的力量。
现在,女人的脚算什么?你看挂历上这个姑娘,除了奶子
上的两片布和裤档里的一片布,她身上什么也没有。她的脚多
肥,脚指甲多厚,这不是脚,是马蹄子,母马的蹄子。你把她
身上的几片布摘下去,她不是等着配种的母马又是什么呢?二
这些挂历是老年人福利基金会送来的,谁也弄不清他们安
的是什么心。他们是嫌我们不老,还是嫌我们太老,要拿这姑
娘的屁股蛋子来勾我们羞我们呢?!不论怎么样,他们是小瞧了
我们了。要是嫌我们死得还不够快,他们还真不如送来几个光
着脏的活人。要是怕我们活得不耐烦呢,就不如把这挂历换了
苍蝇拍子。我宁肯用手去打苍蝇,也不愿意用脑袋浆子去粘这
些姑娘。该我们做的事我们早就做过了,这些笑嘻嘻的丫头片
子应该趁早滚蛋!她们应该找弄得动她们的人去。我们已经不
行了,烦了,多好的肉也像马肉兔子肉一样没有意义了】
我不是说她们不漂亮,不是!
她们漂亮,你看这些腿么至
我是说有两种人不能看这种挂历,一种是老人,一种是儿
童。这两种人需要健康。老年人福利基金会的做法是失误,也
是毒害。他们应该让我们看点儿别的东西。挂历上可以印个瓷
瓶,也可以印J一条鱼,印一只猿猴也行。可是你看看吧,他们
对我们干了些什么!
他们给要死的人送来了姑娘。
我不要她们。
我要她们没用。
我心里有一只脚。
这足够了。
我的心很累,它不想跳了,那只脚会来踩它,直把它踩得
腾腾腾蹦起来。我离死还远着呢!
玉楠s
把你的脚伸过来吧t
踩这儿!
踩这儿!
踩这儿!
孩子。
我刚才说了些什么??}
脚?
谁的脚?
3月11日录
那场大病好了以后,我很长时间不敢爬房,腿软。曹宅的
房子高,屋脊也陡,我怕摔下来出事。怕归怕,天一黑我人没
上房心已经上房了,我实在是太想知道每间屋里都发生了什么
事情。我想看,看人,看事,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油灯底下
的怪样子。我还想听点儿声音,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声音。
我不敢上房,心里很孤单。
后来我腿不软了,身子骨一天比一天硬朗。我挑了个没有
月亮的日子,在老地方像壁虎一样翻上了墙头。我不敢去我最
想去的地方。我避开了二少爷的房子,从左角院跨到正院的隔
墙七去了。我一直往前走,走到门楼那边再绕回来,凡有灯光
的地方有天窗的地方我都去,我要逛够了曹宅的风景!
我是野猫,我想看什么看什么。
我想看什么呢?
我去了女佣们搭伙睡觉的房子。她们早早地灭了油灯,怕
热,敞着天窗的格扇。有打呼噜的声音,有巴嗒嘴唇的声音,还
有往瓦盆里撒尿的声音。
热哄哄的汗味喷在我的脸上。
我的鼻子像扒在老娘们儿的胳肢窝里了。
更房里有几个家丁在掷般子,灯捻儿埋得像黄豆那么大,看
不出谁是谁。他们怕炳爷来抓赌吧,不用现钱,用快枪里的铜
弹做码子。砖地上的铜弹在灯影里明晃晃的,像一堆大虫子。他
们不敢出声,头挨着头,看着小般子在地上滚。我早就知道这
个秘密。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发他们?什么时候告发
他们?
他们没有惹过我。
他们知道我是曹老爷的心腹口
不告发他们我又觉得对不住曹老爷。眼不见为净,我从他
们的脑瓜顶上爬过去了。
炳爷在拨算盘。
炳奶在缠她的裹脚布。
老两口找不到别的事做。
灶厅里磨工在推着一盘石磨,碾豆子,做豆腐二他转一圈
往磨眼里吐一口唾沫,咬牙切齿的不知道在恨谁。他是嫌工时
太长还是嫌工钱太少呢?
我看了他半天。
我等着他往磨眼里灌一泡尿。
他只知道吐唾沫。
我不想跳下去抓他了。
让他吐吧!
我攀上了右角院的隔墙。右角院比左角院大,可是没有水
塘和假山,只有几十棵老石榴树,绿盈盈地挤了一院子。大少
爷光满有一妻和一妾,还有嫡生和庶生的七个女儿,没有儿子。
这些女人和女孩平时不露面,她们有自己的厨子和佣人。正院
和右角院之间的那道门永远锁着,曹老爷烦她们。光满来正院
做事,需要出角院的后门,绕镇街,从门楼进来。我们去找他
说事,也要这么绕,我们绕进他的院子的时候,永远能够看见
他的挺着大肚子的妻和挺着大肚子的妾。他的妾出身农家,呼
女儿的时候常常不提名,只叫:小骚屁l小骚屏!他的妻出身
宫吏,父亲是削了职的通判,可这妻也没长一张好嘴,我常在
正院里听她在墙那头骚厌骚屁地叫着笑着,她是丈夫的妾真心
地逗趣呢i据佣人讲,这院里一男两女三个大人~一直同床,不
过妻妾同床比三人同床的时候要多,因为大少爷光满时常一个
人在书房里蹈跳,想事,查帐,数钱。大少爷在家业上是很用
心的,他不为一个接一个的女儿担心,他可能以为迟早会有一
个儿子爬出来,不是从妻的肚子便是从妾的肚子口只要这两个
肚子鼓着,他就有希望。他要做的只是在有空儿的时候喂她们i
他有空儿的时候不多。
他的书房里黑着灯,有数钱的声音,那是洋钱与洋钱碰着
砸着的声音。他在里面数,我在房顶上数。我数到了一千,还
听不到完的意思。我又数了一千,我数不下去’了,我觉着洋钱
正一落一落地码上房梁,眼看要从天窗里流出来!我料定屋里
没有那么多钱,大少爷一遍又一遍是为了听个声音,他会一直
重复到天亮口
他的妻和他的妾在卧房里哮咏笑。
她们像姑娘一样啄咏笑。
她们一对一挠着胳肢窝里的痒痒肉呢吧?
她们丈夫的手长在她们自己的手上了。
味咏笑!
洋钱一块砸一块。
大少爷没儿子是他的报应。
他的儿子是钱。
曹老爷的屋里也黑着灯,可是屋角那边的小火盆射出一片
光,房顶上飘着煮蛤蟆的腥味儿。
禅房里有光,不是油灯,是,一根小蜡烛。光不强,案子上、
墙洞里全是佛,泥塑的,铜铸的,木头雕的,大的有真人那么
高。看不见夫人坐在哪儿,可是能听见她敲木鱼儿的声音。一
下挨一下,敲得很尽心。
她很多天不吃东西了。
她也死不了。
我爬回了左角院。我走得比猫还轻,心里很快活。我知道
大路在洗澡,我凑过去想看看他漂在水缸里的头。你琢磨琢磨
我看见了什么事情?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想帮助一
个姓曹的中国人办一座小火柴场,火柴场还没办成,他已经打
熬不住了!
大路站在水缸}r洗澡水淹到他的大腿根。他脸朝着墙,屁
股对着水缸旁边的一把木椅,椅子上是一盏大捻儿的铁皮马灯。
墙上动着他的彰子口
他在干光棍儿们常做的那件事。
我看着他,一直到他干完。
我看不见他的蓝眼珠,不知道那一刻他的眸子里藏着谁。我
扒着天窗的砖壁f泊自己从瓦上往下滑。有一会儿大路让我担
心。我担心他把水缸摇翻了,把他和水一块儿泼出去I
二少爷的房黑善,没有一点儿动静。我明知不会有收获,还
是踞着脚在那边绕了一遭。我的手摸到了天窗上的洋玻璃,很
滑。什么也看不见。我闭上眼,觉着少奶奶躺在大花床的床沿
上,朝一个人举起了白白的两只嫩脚,那个人朝她走过去,像
一只饿狼。
这只狼是赤条条的水淋淋的大路。
我藏在大路的身子里,抓住了伸过来的两只脚,很滑,很
软,我扯它们的时候听到了叫声口
大路摇翻’r水缸。
我摇塌了这间房。
我觉着我简直就不是个人了。
我是个畜生】男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