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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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脸。他前些日子还张落着收拾行李,光扇子就弄’了一木箱,这
几天又磨磨蹭蹭,不知道想干什么。行期一推再推,他要再不
走还走不成了呢l
他说:耳朵,你听。
我说:不是今夭才响,我早就听见了。
他说:曹,干什么?
我说:给火柴配药料。
他靠着门框,瞪着我的眼睛看了半天。我让他看得心里发
毛,就说:他是怪人,我们不用管他。不让他做点儿事他要闷
死了。
大路说:曹,他在做什么?
我说;他爱做什么做什么。
他说:做炸弹,是么?
我答不出,心里让一个硬东西掸了一下。我不敢说出口的
事情让他抢着说了,一说出来才清楚这件事情多么叫人害怕o
面杖在角院里咯嘟咯嘟响个不停,声音不算大,可是一声声钻
到脑壳里,就像辫面杖也一块儿进去,在脑浆子上边乱碾乱滚。
大路又说:炸谁?曹要炸谁?
我还是答不出,心快给那个硬东西撞碎了。我想都不敢想
的事情也让他抢着说了!我也禁不住要间自己,是呀,·二少爷
咯嘟咯哪的是打着哪一位的主意呢?
是炸少奶奶么?
是炸洋人么了
是要和这个院子同归于尽么??!
咯哪咯嘟的声音越听越让人受不住了。他要炸谁?!我也想
间,想一直问下去。这事要自己来答话,不论答的出答不出,我
都不敢张嘴。我只能避开大路的目光,看着小耳房的木攘发呆。
大路叹了一声,倒在我的小竹椅上,差点儿压塌了它。他用烟
袋锅在烟荷包里挖烟,吭吭咏哮的,使了好大的力气。他越来
越像榆镇人,抽烟吧嗒嘴,大拇指的指肚在烟锅上捻,连吐口
水的样子也像。燃着的烟叶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发干。
大路小声说;他想炸谁?
我想说他想炸你!可是我没说。我还想说这一下你踏实了
吧里想说老天爷饶不了你,上帝想饶你也没有用少想说大鼻子
你活该万可是我一句也说不出。我躺在竹床上,让自己的心跳
慢下来。
我说:他谁也不想炸,他玩儿呢。
大路阴森森的,看透了我。
我想了想。说:他想炸巡防营。
大路听懂了,可是不接话,想他自己的心事。他抽罢了烟,
叩掉烟灰,慢吞吞地站起来。气他下定了一个决心,长长地吐了
一口气。
他说:耳朵,我,不走了。
他说完就回了下房。他没点灯,没吹口哨,下房里黑洞洞
的没有一点儿声音。我满脑子是他在古粮仓为剁梗机磨刀的样
子。我眼前是闪着寒光的刀刃,耳朵里却是咯嘟咯哪的木头碾
着木头的响动。偏房里透出来的光亮很柔和,我盼着什么事情
也没发生,盼着大路和我把稀奇古怪的二少爷想差了。
二少爷脸上有伤。
胳膊上有伤。
心上有伤。
二少爷离疯癫只差半步了I
可是他分明,一天比一天平静。早展,他在雾里散步,眼睛
追着水塘里的鱼,脸上挂着少见的笑容。我见着他,一就觉着自
己受了咯哪咯哪的声音的瞒哄,觉着自己和心里有鬼的洋人确
实把他想差了。
他谁也不想炸。
他谁也炸不了。
千真万确,他玩儿呢!
可是一到夜里,一听到那种声音,我就不能不换了一种心
情,揪紧了身子等着什么东西从天上砸下来。五铃儿也害怕那
种声音,她不知道那是淤面杖碾出来的,只当有人的骨头在椅
背上搓,搓得她自己的骨头也跟着疼,把骨头架子快疼散了。五
铃儿告诉我,每逢偏房的动静传到上房,躺在床上的少奶奶就
一动不动,不睡觉,也不说话,两只眼在夜气里大大地。睁着,一
直到那个声音在后半夜悄悄停下来。我心说,这是报应了。
我问五铃儿:少奶奶怕什么呢?
五铃儿说:不是怕,是担心。她担心二少爷哪一天烧了院
子。洋人拖着不走也让她担心。
我说:少奶奶担心什么,跟你说了?
她说:一旁看着还看不出来?!
我说:你会看,看出少奶奶最怕什么呢?
五铃儿歪着头,使劲j七琢磨。
她说:她最怕二少爷杀了她!
我说:二少爷凭什么要杀她?
她说:明摆着的,还用间。
我说:你个糊涂的小母狗儿{
她说:耳朵哥,别让我怀上!
我们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在后花园的月光底下,我们把
墙根一蓬蓬的青草压弯压断,五铃儿光溜溜的后背碾碎了墙皮
上的蜗牛。蜗牛很多,手指一碰,像摇落了一茬小核桃。碎了
的蜗牛有一股让人浑身发热的甜乎乎的腥味儿,我用手掐紧五
铃儿又滑又细的脖子。
她说;别让我怀上呀I
我说:怀上我让你更怕我:
她说:怕你什么?
我说:怕我杀你!
丑铃儿册我的手,把两条腿落下来,撑着地往起弹我。我
有意用了蛮劲儿,在她吓得浑身哆嗦的时候把她放松了。她知
道我是跟她耍笑,就把脸往我肚子上一扎,哗哗地淌起了眼泪。
她说她觉着大事不好,左角院不知道哪一天就要出鬼了Z我说
我弄你就是驱鬼呢!玩笑开得很没有意思,我心里有多怕只有
自己知道。想让自己忘掉这种怕,只有伏到五铃儿光滑的背上
去,这样一来,我和她就暂时忘掉怕还是不怕的种种事情了。
曹宅的上空发着碧绿的光芒。
这种光从未见过。
恐怕是二少爷一个全新的花样了。
绿光罩住了五铃儿的白皮。
她成了一只青蛙。
一只划着两条腿儿的青蛙f
我要活剥了她。
4月9日录
我的耳朵出了毛病,要么是脑袋出了毛病。拼面杖碾出来
的声音很小,我一直听出它很小,可是听着听着终于不行了,顶
不住了。矫面杖发出了隆隆的像夏天的闷雷一样的声音,我的
脑袋像熟透了的西瓜,在隆隆的响声中慢慢裂开。一天夜里,找
爬下了小竹床,光着脚丫穿过弯曲的廊子,去敲偏房的门。门
上的铜环让我拍得乱响,它一响,屋里的拼面杖不响了。我吓
了二少爷一跳,他捻熄了罩子灯。不过听出是我,听出我有急
事,灯又亮起来,门也为我敞开了。我进门就跪倒在地,脑门
子在砖地上使劲儿一叩,扣在那儿迟迟不动弹。二少爷间我有
什么事,间了好几遍,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憋得浑身哆嗦。脸
上有小虫子在爬,我明白自己掉了眼泪。本来心里是清清楚楚
的,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昏了头!
我说:二少爷,您饶了他们吧!
二少爷说:耳朵,你胡说什么呢?
我说:您想开点儿,烧了他们吧!
二少爷听明白了,静静地看着我,冷笑了一声。桌面上摊
着碾好的磺粉,像捣碎的芥茉面子。他用小木勺把它们舀到一
个瓶子里,透明的瓶子一点儿一点儿装满了。他拿来一只空瓶
子,继续一勺一勺往里舀。他又冷笑了一声。找疑心他会用装
了磺粉的瓶子朝我打过来,我扣着头等着,没等到,冷笑的声
音倒是越来越响,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大笑。刚刚笑开,浮在夜
气里的磺粉呛了嗓子,他弯着腰咳起来了。
我爬起来给他捶背。他瘦多了,拳头轻轻打下去,身子里
发出空空的声音。他没梳辫子,已经长到后脖梗下头的黑头发
胡乱蓬着,一股火柴药糊的怪味儿。枪伤没有好透,左胳膊肘
以下垫着一块竹板,缠着脏乎乎的药布,用一根带子吊在脖子
上、
二少爷冷笑的样子很惨。
他说:你让我饶了他们,他们是谁?他们干什么了,得让
我来饶他们?耳朵,告诉我,他们是谁?是熬银耳汤的厨子,还
是护院的家丁呀?把名字指出来J
他像一只猫,等着逮我这只老鼠。我这时候才想到我是让
那咯螂咯哪的声音弄昏了头了!求他本没有错,可是话不该那
个说法儿。好歹已经张了嘴,只能硬着头皮把想讲的话讲出来。
他说:他们是谁?问你呢!
我说;求求您,饶了他们吧!让鬼捉他们,让雷击他们!您
宽宽心,饶了他们吧:二少爷,您要杀就杀我,您把我绑到牛
角谷炸了吧!求您看在老爷的面儿上,给曹家留一个太平。二
少爷,奴才求您了r
我脆下来,蒋住他一条腿。
他说:他们是谁,你真不肯说么?
我说:不是不肯说,少爷,我不敢。
他说:不说也罢。他们怎么我了?
我说:他们害了您了,这您知道万
他说:噢里那我凭什么要饶他们呢?饶他们怎样,不饶他
们又怎样?耳朵,你给我拿个主意吧!
他逮住我了,在耍我。我脑子里乱七八糟,,一时不知道该
做什么说什么,觉着不论怎样都荒唐,事情哪儿是我一个奴才
能拦得了的!我见二少爷伸手拿起了措面杖,连忙缩紧脖子,眼
前一阵发黑。我不护脑袋,我准备让他随便打。可是他并不动
手。他把橄面杖插在我的胳膊缝里,想把我从他腿上撬开。他
撬不动,没有发怒,反而很温和地笑了。我抬起头来,正好看
到他俯在八仙桌上的脸,不由百感交加。他脸上有汗,粘了许
多药粉的碎沫儿,一副劳累不堪的样子。他这么快就平静下来,
出乎我的意料,也让我更加伤心了。
我呆头呆脑地说:您饶他们!
二少爷说:我知道,我饶他们了。
我说:我对不住您,随便您怎么处置。
他说:你替我把这点儿磺渣碾碎了吧、耳朵,你不要再说
话了。你再多说一个字就把常面杖吃进去。碾轻点儿,别让渣
粉溅起来,一碾吧。
他把半升磺渣扣在桌面上,退到靠墙的椅子上去休息。他
指点我,没有别的话。我两个掌心儿压着措面杖,听到咯嘟咯
哪的声音从我手底下不停地流出来。我很卖劲儿,这声音比往
日听到的还要快,还要重。我不知道住在上房和下房里的人听
了会怎么想,我自己是一点儿恐怖也听不出来了。我越干越熟,
二少爷不再吭声,呆呆地静静地靠墙坐着。他的脸像浴佛节里
一个佛胎的脸,没有表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紧一个地方。
后来,二少爷睡着了。约摸三更的时候,我把磺粉舀进玻
璃瓶,擦净了桌面,打算悄悄离开。二少爷睡着叫了我一声,我
连忙停在门口。
他说:耳朵,别多嘴。
我说:哎口
他说:我的事跟谁也没关系,别替他们担心。
我说:哎。
他说;我倒肯饶他们,单看他们肯不肯饶了自己!我顾不
上别人的事,我自己的事就够我操心了。耳朵,你要乐意,抽
空儿过来帮帮我。·记住,别多嘴!
我说:哎!
他说:你放心,我饶他们,也饶你。你个撤谎瞒人的小畜
生,你的苦心我都看出来了,我饶你】你别多嘴,多嘴我就谁
都饶不成了。你明白么,耳朵?
我说:我都明白了,少爷l
我口说明白,心里头并不明白。二少爷的脸让头发掩着,看
不清他的眼是睁是闭。他一副睡着的样子,木呆呆的,可说出
的话十分清醒。我还记着他在牛角谷用梳子拌炸药的情景,眼
下他做的是不是同一件事,我不明白。如果是同一件事,他要
炸谁,一个出狱的人他到底要炸个谁,一个做了绿龟的男人究
竟要炸个谁,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可是我明白我得帮忙。我
明白我不能多嘴。我还明白他这只猫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