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慌的周末-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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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上正重播流亡学生领袖受到通缉的新闻。
老祖母啪的一声关掉电视机,“难为他那些同学。”
之之吓一跳,祖母这理论新鲜,太多人认为他是英雄,不容商榷,拥护者当然包括
陈知。
“一将成功万骨枯,”祖母轻轻说:“他要对那些人负责。”
之之看着祖母,该刹那,她发觉老太太的头脑比谁都清醒。
这时候,陈知回来了,满头大汗,气冲冲从拉着之之问:“你会不会移民英国?你
说。”
之之不用考虑,“不会。”
“你太知道英国人了是不是?”
“有某一个程度上的了解。”
陈知斩钉截铁地说:“我反对向任何人苦苦哀求。”
他们身后有一把冷冷的声音传过来,“请你控制你自己。”
兄妹俩转过头去,看到他们的舅舅站在楼梯。
他穿着一套白西装,正预备出去耍乐,却不忘讽刺热血青年一两句:“反完并反英,
又忙着要把越南人赶出去,整天在街上举起旗帜要这个要那个,也不怕累,终有一天,
不小心掉了一毛钱也有人跑到总督府去示威抗议。”
陈知涨红了面孔涨红了脖子,他瞪着原本就圆大的眼睛就要理论,被陈之大力拦阻。
季力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陈知半晌说:“岂有此理。”
“算了,哥哥,一家人。”
陈知骂:“冷血动物。”
“他心情也不好,股票不见一大截,本来打算结婚,又泡了汤。”
这位舅舅自廿八岁起就宣布要结婚,今年都四十二了,仍然住在陈府。并不是没有
能力的人。收入却全要来穿西装开跑车,夜总会里喝香按,夏天到欧洲渡假,寅吃卯粮,
银行里永远没有稍微像样的一笔款子。
季力这人最风趣,出手阔绰,十分豪爽,之之不讨厌舅舅,幼时穿的漂亮裙子都由
他买回来,是最近的时势才惹得他急躁不安,不易相处。
稳住了哥哥,之之又追出去安抚舅舅。
他正站在老房子斜坡上等人。
之之过去圈住他的手臂。
季力笑了,“之之永远是好之之,”又自潮道:“舅舅不争气,一辈子寄人篱下。”
之之把面孔贴着他肩膀。
可怜的舅舅,没人喜欢他,之之听过祖母批评他似白相人,好不长进。
之之抬起头,“跑车拿去修理?”
季力点点头,“吴彤就来接我。”
吴彤是他走了多年的女友,两人气味相投,也都算本市的高薪人士,专攻吃喝玩乐,
小事上精明透顶,很会斤斤计较,大事上却糊涂得不得再糊涂。
他俩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同居,闹翻过一两次.又再走一起,不知是否相爱,两
人都并非小孩,一定知道在做什么。
只听得季力说:“之之最有办法,随时可以拿澳洲护照。”
之之不出声,舅舅这些日子患了相思症,念念不忘,喃喃有辞,就是护照、护照、
护照。
“让我去英国,我是一定去的,为什么不会?”
之之笑,“彤姨来了,你快上车去才真。”
“之之你也一起来,我们到浅水湾喝茶。”
之之迟疑。
“我们是老夫老妻,不要紧的。”
最近他与女友说上一两句便生龈龉,气氛甚差,之之不想夹在当中。
但吴彤已经探出头来,“之之一起来吧。”
他们都喜欢之之。
之之便跟着上车。
浅水湾是永恒的浅水溶,之之记得三两岁时便由父母带着来海浴,晒得似小龙虾似
回家,躺床上,独自感觉到那波浪一起一伏的荡漾。
她爱浅水湾。
尽管面貌大不一样,高楼林立,水质污染,她还是一门心思爱着它,大学时跑遍全
世界,仍然认为最美妙的沙滩在浅水湾。
吴彤感慨地说:“看我们的城市多美。”
季力泼冷水:“黄昏夕阳有什么好看。”
“这块是福地,不会有事的。”
之之连忙插口:“听听收音机。”
吴彤开了汽车无线电,一首歌悠扬地唱出来:“历史的烟尘掩不住世纪的风雨,思
绪里沉淀的旧事依然清晰,先辈们死加深着生的含义,每一寸国土都埋藏一个不巧的真
理——”
季力啪一声关掉。
吴彤质问:“你发谁的脾气?”
“这个城市已经疯狂,一天到晚哭哭啼啼,要死要活,我受不了。”
“受不了搭飞机到美国去,别乱发牢骚。”
之之伸手上去按住舅舅的肩膀。
可是季力一下扔掉之之的手,对牢女友便吼:“我确是去不到,你呢,你走呀,你
走给我看。”
之之急得叫起来,“我们是来喝咖啡的。”
吴彤把车子驶到湾位停下来。
她掩住胜,“我受够了,你下车吧,我以后都不要再看见你。”
之之急出汁来,“抛在这里,怎么走得回去。”
吴彤推开车门,“不是你,之之,季力,你走。”
“我这一走不会再回来。”
之之肚里暗暗好笑,舅舅若真想走,就不会说那么多话,她做鲁仲达,探身出去,
用力拉上车门,命令吴彤:“快开车去找地方喝冰茶,渴都渴死了。”
两个长辈在晚辈前做了一次小辈,乖乖如孩子似噤声,他们总算顺利抵达旅游胜地。
之之独自在沙滩漫步,累了躲在影树底下。
有一对少男少女肆无忌惮地搂抱接吻,因为金棕色的身体实在年轻好看,观众并不
觉得猥琐。
吴彤过来,坐在之之身边,指一指风景说:“打不打仗,陆不陆沉,与他们无关。”
之之笑:“是要有这样的人的,不然,自己先吓死了自己,有什么益处。”语带双
关。
吴彤沉默一会儿,“之之,我同季力要分手了。”
之之听说连忙安慰:“不会的,吵吵闹闹,等闲事。”
“这次是真的,”吴彤黯然,“我俩要分头去找护照。”
之之忍不住轻声斥责。“发什么神经。”
“你不明白我俩的中年心态,之之,我们曾经历劫太多的动荡,实在没有余勇迎接
新世界。”
“之之温言劝道:“看定一点,慢慢来,吉人自有天相。”
吴彤自嘲:“我们的智慧还不及你。”
之之还以为吴彤称赞她,谁知她跟着说下去:“你那小朋友却是澳洲人。”
之之不悦:“他并没打算与我共享什么。”
“可是,之之,你自有办法。”吴彤语气酸溜溜。
之之即时站起来拍拍臂围上的细沙,她不想多说,她结交张学人时根本不关心他是
何方神圣,吴彤误会了,陈之不是一个工心计的女子。
舅舅与女友从前太乐观,现在又太悲观,其实香港仍然是香港,历史地理环境前途
同五年前联合声明公布时一模一样,难明他们二人心态。
“天黑了,我们回去吧。”之之说。
那一天,之之比什么时候都想搬出去住。
半夜睡不着,看见哥哥门缝有灯,之之推门进去。
陈知吓一跳,连忙转过头,双手接过一本杂志遮掩桌上文件。
在台灯下之之发觉哥哥胡子没剃,头发不理,双目深陷,憔悴一如病人,不禁心痛。
她轻轻走过去,“哥哥,这是何苦呢,整件事已经过去了。”
“错,”陈知严肃地更正,“这事刚刚开始才真。”
“不要叫我们担心。”她拉着兄弟的手臂央求。_
陈知指指床头,示意妹妹坐下,“之之,目光要放得远一点。”
之之发急,“这活谁不会说:为着将来,今日的牺牲不算什么,今日的哀伤日,即
是将来的庆祝日,但是哥哥,我们活在今天,还有,我们不是牺牲者的父母弟兄姐妹,
没有切肤之痛,我爱你哥哥,请你保重。”
陈知淡淡地笑:“我不怪你,你的目光是小女孩子的目光。”
之之长叹一声。
陈知匆匆收拾东西,似要外出。
之之一颗心又吊起来,“这么夜了你到哪里去?”
陈知拧一拧妹妹的面颊,笑起来,“我已经二十四,早有自主能力。”
之之拉着他衣角,“你需要休息,不准同同那班人再搞下去。”
“之之,别胡闹。”
之之忽然紧抱住哥哥,头放在他胸膛上。
陈知轻轻拍妹妹背脊,“银行门前挂的还是米字旗呢,会有什么危险?我是个奉公
守法的好市民。”
之之呜咽着不肯放人。
终于陈知轻轻推开妹妹,速速下楼赶出门去。
之之无奈地回转自己房间,看到走廊上有一点香烟火星,这是舅舅季力,他也没睡。
他冷冷地问:“你父母可晓得陈知此刻地下党员的身分?”
“舅舅你说什么。”
“搞革命的不是革命党员是什么,统统吃枪毙,运动辄祝延三代。”
之之退后一步,“舅舅,你整个人变了,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季力仍然冷冷,“不信去问你母亲,四十年前我们大姐就是搞革命捐的躯,哭瞎你
外婆的一双眼睛,她的牺牲又换来什么,你们到今天还不明白:没有用的。”
之之用手捂住双耳,抢入房间,关上门。
第二天早上,陈开友头一个起床,问妻子:“儿子与女儿倒底有没有回来睡觉?”
他的贤妻答:“这么大了,锁不住的。”
陈开友惆怅,“我最怀念之之幼时,有什么要求,双臂抱住我大腿,仰着头左右左
右地转,小辫子似摇鼓似晃,唉,要什么都得给她,心都软了,季庄,那样的好日子都
会过去。”
季庄一味笑:“叫她快点结婚,养个外孙,你就可以再来一次。”
陈开友说:“早点嫁张学人也算了,人品学识尚算不错。”
“之之还想看看。”
“看什么,还有时间吗。”
“不要说得那么恐怖。”
“我已经决定办退休移民,据说头尾需要四年时间。”
“投资快一点,两年半可以走。”
“太太,你有多少资?”
“不如问问老母亲还收着多少。”
“老爹老娘比你精明多了,你甭想刮他们。”
“那么,只好等英国人来计分。”
“我不存大希望,那真是要像安生艾莲他们才会有资格,助理署长级以下恐怕免
谈。”
“不会这样刻薄吧,你倒底为民服务三十载呢。”
“你是我老婆,当然帮我访人眼中,我们这干有资格拿房屋津贴的中上级公务员,
简直浪费纳税人宝贵金钱。”
“不致于这样吧。”季庄开了水龙头洗脸。
“世人永远各执一辞,谁有飞机大炮坦克车,就谁胜利。”
说着说着,陈开友悲观起来,仰起头,叹息一声。
之之也起来了。
她跃下床,走到哥哥房间,推开门,看见陈知沉沉睡在床上,才放下一颗心。
书桌上摊着一本鲁迅手稿,大抵是他睡前读物,之之过去细看,是那首著名的悼杨
铨: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
之之恻然。
她默默念诵三五遍才放下书本,替哥哥关好窗户,开启空气调节,轻轻离去。
一到楼下,电话铃已经响起来。
对方是一洋女,娇滴滴问;“李察季在吗,苏珊纽顿找他。”
之之殷电话接上去:“舅舅,找你。”
祖母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