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语春秋-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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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的日子悠长而平静,唯有时不时透进宫墙内的消息,还提醒着人们,外面的世界,是怎样一个混乱征伐的世界。
齐伐鲁。
卫攻齐。
鲁卫向晋国求救,晋国派兵和齐交战。
当然,略知□□的人说,因为晋、鲁、卫、曹的使者曾在齐国受过齐侯戏弄,所以趁机联合起来向齐国复仇。
总之,晋国联军与齐军在鞍地结阵对峙。
因为声子的缘故,我对齐国尤其对那与声子颇有相似之处的齐侯颇为关注。
听闻,两军交战之初,齐侯意就气风发地对手下人道:“不必做早饭了,等战胜了晋人再吃早饭不迟。”
听闻,两军对决时,齐侯锦袍绣甲金舆长戟率先冲入晋军。
可这样的意气英勇并没有救了齐军,齐军大败,齐侯被晋军揍得绕不注山转了三圈,险些成为阶下囚。
还是一个为齐侯驾车的臣子趁机和齐侯交换了衣服代齐侯成为俘虏。
齐侯为救该臣子,脱归本营后又乘坐轻车驶入晋军,三进三出。
而那些晋军士兵,知是齐侯,也不捉拿,还纷纷为他让路,任其来回。
齐侯没有救到臣子,却是臣子自己回来了,因为那和齐侯有仇的晋国将领觉得,该臣子是个能替主公受难的忠臣,不应该被杀,于是就放他回来了。
在那血腥的邦国征伐中,总会听到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君子行径。
感慨喟叹之余,却不免想到,人家联军作战,齐军孤军对峙,怎么就没有请盟军呢,不是说齐国和楚国一向交好么?
随着初冬的第一场雪,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到苏国,却是一个震撼人心的答案:楚王薨了。
楚王薨了,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是什么样的感受。多年流离,幸福断送都是因为此人,可你甚至不能去怨恨,站得太高的人,让人连怨恨都无法生出。
他就像一座高山耸入云霄悬在头顶,让人只能高山仰止。这样的人,也有一天会倒下,像凡人一样倒下,而所经历的一切却永远无法再弥补了,让人不禁生出一种刻骨的沧桑和凄凉感。
一连多日天气阴冷,母亲的腿疼腰疼病又发作起来,兄长劝道:“母亲去别宫泡泡温泉吧。”
苏国的都城名温,之所以会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温地生有温泉。
温泉处建有别宫,历来只有国君才能享受,兄长即位后,还对国中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开放,据说这对这老人的筋骨有好处。
听了兄长的话后,择了一日,母亲带我和青篱都去了别宫。
别宫内热气氤氲,别宫外枯叶凋零,短短的一墙之隔,竟是两重不同的天地。浸泡于天然温热的泉水中,让人恍然生出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别宫简朴,但母亲乐不思蜀,每每感叹:“真的要迁国么,这样好的温泉不知道要便宜了哪个鳖孙哟。”
我和青篱都装作没有听到。
宫外是一片桑林,此时的季节,只剩下满目光秃秃地枝桠。
难得的晴日,我沿着宫墙缓缓行走,风和日暖,几缕声音随着轻风落入耳内。
“还是不行么?”
“君太后来了,恐怕还要留好几天呢,让太夫人等等吧。”
女声静默须臾,道:“那君太后走了,小哥能不能告诉我们一声,留下位置,有劳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传递的声音,男声笑道:“放心吧,小人一定会让太夫人尽快泡上温泉的。”
还有什么,我听不清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循着那声音趋了过去,怎么可能呢,我想,可心像却被什么紧紧牵住,心跳加快。
遍地的黄叶随风起落,像一群挣扎起伏的蝴蝶,稀稀落落的桑林间,我看到了女子的身影,线条婉和柔细,眉目灵动熟悉。
激动,诧异,疑惑,只化为试探的一声:“青嫘?”
那女子一怔,却像是没有听到似的,急急地转过身,拔脚便走。
我不由自主地追过去,唤道:“青嫘,是你吗?”
女子脚步愈急,有些慌不择路的感觉,我终于恼了,大声道:“站住,转过身来!”
女子僵住,缓缓地转过身来,眉目交接的一瞬,她迅速地平静下来,深深行礼:“侄女苏嫘,见过姑母。”
☆、真相
“侄女苏嫘,见过姑母。”
姑母姑母姑母……
犹如千万头草泥马从心头呼啸奔过,溅起狼烟滚滚,我凌乱了:“青嫘,你叫我什么?”
青嫘默了一瞬,并不看我,垂目道:“青嫘这个名字,是有人比照姑母的侍女青篱为我改的,我本叫嫘,是公子暇的女儿。”
心中的震惊与迷惑如雪山之巅崩裂起漫天的雾岚,我失神地喃喃:“公子暇的女儿?”
像有无声的飓风翻过记忆的深海,那些从不曾注意的、那些早已被遗忘的碎片被无声地搅起,缓缓汇聚,渐渐浮现:
“夫人没有注意到吗,我和夫人的口音很相似哟,我母亲是楚国人,我父亲是苏国人,我也是半个苏国人呢。”
“那我有没有可能也是一位公主,然后等某位王子或公子来了,把我带入朝堂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我怎么能和夫人做姐妹呢,在青嫘心中,夫人就如我的长辈,像姨母姑母那般……”
曾经以为只是戏言,却不知它就是真实。
我望着她,心绪迷乱如飞絮:“既然你是公子暇的女儿,公子暇也是我兄长,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的身份,难道我待侍女比待侄女还好?还有,是谁把你安排到我身边的?”
青嫘又开始沉默,半晌,竟缓缓扯出一个微笑:“嫘和那人有过约定,他把我送到父亲身边,我永不透露他的一切。”
心中暗暗惊悸,我扶着身旁的树干,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撑住自己的身体:“那他把你安排到我身边究竟意欲为何?”
青嫘毫不犹豫:“帮助夫人,保护夫人,随时随地把夫人的一切告知与他。”
三年,整整三年,我最信任的人,我以为在绝境中相依相伴一路扶持的人,原来竟是我身旁一双监视的眼睛。
我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只觉得心神一阵阵恍惚,抚着树干的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胸口窒痛:“是谁,那人究竟是谁?”
青嫘没有回答,冬日稀薄的阳光笼在她的脸上,显得陌生而迷离:“夫人真的想不到吗?”
真的想不到吗……
往事如谜,一幕幕闪过,当眼前的人真真切切地站到面前提醒着一切,当那个求婚消息真真切切地传到我的耳中,那曾经再平常不过的事件竟渐渐拼凑出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答案……
我不敢相信,不能相信,惊颤的手指托住眉心,像要遮住其中的惶然:“我不明白,既然他所做的一切对我有益,为何还要隐瞒?为何还要彻底断了你和我见面,这背后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情?”
青嫘抬起眼睑,长长的睫毛映在白皙的面容上,如山岚蒙蒙的影子,她唇角微翘,似含了一缕讥诮:“看,其实夫人也不是像他想的那么简单的,他做得再多,夫人总有一天也会猜到不是?”
我心中怦怦乱跳,好像那些呼之欲出的答案就在眼前。
青嫘的语气低落下来,像雨季来临时天空低垂的云翳:“可我们为他做了什么他从来也看不到,从来也不在意。”
她看向远方,浓浓的忧伤覆在她的脸上,如月影朦胧:“从十二岁那天他把我带出饥饿时起,我的一身一命就全部归属于他,不必他兑现会带我去见父亲的承诺,我也愿意为他付出一切。我努力地学习,识字,调?教信鸟,侍奉主人,只求他能够把我留下来。”她低下头,落下一滴眼泪,“可为什么,我那样求他,卑微地求他,只求他能够让我以侍女的身份待在你们身边侍奉你们,他还是不能容我?”
她泪眼迷蒙:“我与夫人相处甚欢,我知道夫人喜欢我,我也把夫人当成这个世上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要父亲,只要姑母,可就这一点念想他也不愿给我,他拒绝得那样冷静,那样不留余地,就像十几年来常对俾我姊姊做的那样,我不知道,在他的心中,究竟是怎样一副心肠,是不是除了姑母外就没有一个人值得怜惜了?”
我心潮起伏,声音微颤:“俾我是谁?”
“他的姬妾,担着他姬妾的名义却丝毫得不到他垂顾的姬妾。”
冬日的风带着彻骨的寒意一点点地砭入肌肤,我像是被封冻一般,渐渐麻木,直至空茫,蛀蚀了一般的空茫。
“是啊,他的心中只有夫人,只有夫人,”青嫘慢慢地看向我,泪光闪烁,像明亮的刀锋,“他为夫人做尽一切,却还怕夫人知道,因为,”她忽而一笑,泪水纷落,似悲似嘲,“他怕夫人看到他暗地里的面目,夫人不能接受的面目。”
身体仿佛被慢慢沉入冰渊,只有心在巍巍战栗。
我望着眼前的人,眼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忽而恍惚,这一重重的人,这一重重的面孔,原来我从来没有看清过。
我缓缓启口,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他究竟做了什么,既然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何不索性全说了。”
她微微牵起唇角,扭开头去:“夫人真的想知道么?也好,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既然他也并没有把我真的带到父亲身边,我也不算违背誓言,”她微微咬唇,似凝了一丝坚定,“夫人的四表哥是如何丧命的?只是意外吗,呵,仅仅一句话的激将,就让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毛头小子自己断送了性命。
公子朱是谁引到萧君面前的?多么漂亮的一箭双雕啊,既除去了公子朱,又激怒了楚王趁机灭了萧国,除去了萧君。
可是他没有想到楚王会把夫人你嫁给屈荡屈大人,所以就有了屈大人大婚不到一年便被派去求援苏国,刚到宋国战场便意外地一箭丧命。呵,这些都是那位景煜景大人的惊人手笔呀……”
四周静得有些骇人,只有青嫘有些嘶哑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着人的耳膜,让人脑仁发痛。过往的风穿过树林,那无声摇曳树影像黑暗不知名的怪物在狰狞地窥伺,我怔在原地,心中的震怖如惊涛骇浪般汹涌,我下意识地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将那几乎喷涌而出的呐喊死死扼在喉咙内。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不相信!
我惊惧地反驳着,像是不反驳那阴暗的内?幕就会扑上来张开血盆大口把我吞噬一般,青嫘倦倦道:“夫人信也罢,不信也罢,这就是事实。”她自嘲一笑,“曾经我是那样拼命地收集他的一切,只为要了要解他,离他近一些,更近一些,却不想有一天会用到这个上面。”
她扬起脸,脸上的泪已经被风吹干,只留下淡漠的痕迹:“就这样一个人,夫人还敢嫁么,还要嫁么,可,无论如何,能得这样一份用心,夫人你也比我们有福气多了。”
见她转身欲去,我不禁道:“我还是不信,我之前从未见过他,他如何能害到我四表哥?”
青嫘侧过身,只唇角的一弯弧度缓缓吊起:“看,有人费尽心机,别人却连记都不记得他了,或许,他很早就认识了夫人你呢,比夫人想象的还要早得早呢。”
她起身离去,那婉丽的身影像冬日阳光下一个稀薄的梦,渐渐消弭于视野。
梦醒,一切成空。
我捂住脸,冬日的寒意无休无止的蔓延上来,从内到外,一寸寸冰透,一寸寸封冻。我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空了,无知无觉地颓倒在地,如死去一般。
不知道是如何回到别宫的,失魂落魄的模样,就像夜间流离的游魂。
青篱惊诧地睁大了眼睛,我却没有看她,直接走进了温泉,穿着衣服走进温泉。
温热的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拥住了身体,掩住了面容,窒住了呼吸。
可还是冷,被阴暗吞噬内心,侵入骨髓,无一处不战栗嚎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