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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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的世界贸易交给眼泪汪汪的弗洛伦斯去经营吗?在这里,我们又回到小说的时代特色问题。像弗洛伦斯那类的〃安琪儿〃是按照当时盛行的公式描写的,本来就不现实,而董贝先生在铁路四通八达国际贸易发达的时代是个真实的形象、一个阶级的代表。弗洛伦斯怎么可能用自己的眼泪去感化董贝的铁石心肠呢?《董贝父子》一书的价值不在于作者虚构出怎么样的方案去解决矛盾,而在于他在四十年代资本主义经济发达的历史时期塑造了一个资产阶级的典型形象,从而深刻地揭示了关于那个阶级的真理。
也是在《董贝父子》一书中,狄更斯第一次采用了一个象征来贯穿全书,以传达出一个总的世界图景、一种对时代、对社会的理解。他曾用过雾、浊流、垃圾等形象作为这种象征,而在这里是铁路。铁路——火车、铁轨——的形象在书中出现多次,往往在关键时刻渲染气氛,烘托主题。用铁路的形象来概括四十年代工业化的英国,当然是最恰当不过的,在19世纪上半叶,铁路的发展速度是惊人的。据统计,1825年还只有25英里的铁路线,到了1845年就发展成2200多公里,即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便增加了一百倍。处在火车、电报时代的董贝比起乘驿车的匹克威克先生简直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铁路的发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改变了人们对空间和时间的概念,还产生了一支新的劳动队伍:铁路工人。铁路意味着力量、运动和速度,意味着更快的生活节奏。这时,铁路是社会变革的象征,它给破烂不堪的旧址带来了新的生命。书中写到,由于铁路的建设,波利·图德尔一家原来住的贫民区〃斯塔格斯花园〃已不复存在——〃它从地面上消失了,原来一些朽烂的凉亭残存的地方,现在耸立着高大的宫殿;大理石的圆柱两边开道,通向铁路的新世界〃。书中还写到,原先堆放垃圾的空地已被吞没,代之而起的是〃一层层库房,里面装满了丰富的物资和贵重的商品〃。而原是荒无人烟的地方现在修起了花园、别墅、教堂和令人心旷神怡的林荫大道。过去以掘煤为生的图德尔,现在也在新建设起来的铁路上当上了一名司炉工。从这个角度可以说,狄更斯是站在赞赏的立场去看以铁路为象征的工业化对社会物质发展的积极意义。
但是,另一方面,铁路、火车在狄更斯笔下又充满了威胁,它力大无穷而又难以控制,它在急驰中似有自己的目的而把人的意愿置于不顾。当保罗将要死去时,书中描写了火车的运动:〃日日夜夜,往返不停,翻腾的热浪犹如生命的血流〃。保罗在父亲的培养下正在悄悄死去,而车声隆隆正以雷霆万钧之势驶来,显得那样冷酷无情。保罗死后,董贝乘火车旅行,火车的机械运动与董贝的沉重心情互相衬托,后来,董贝去追赶拐骗他妻子私奔的卡克,他们一个在逃,一个紧追,这时火车像个可怕的怪兽,〃混身冒火的魔鬼〃,愤怒地奔腾咆哮,活像个复仇神,终于非常戏剧性地把卡克碾死。
这里,问题并不在于死在火车轮下的卡克是罪有应得。重要的是,在这里,火车的形象狰狞可怕;它的来临〃伴随着大地的震响,在耳边颤抖的声浪,以及遥远的尖叫声;一片暗光由远而近,刹那间变成两支火红的眼睛和一团烈火,一路上掉着燃烧的煤块;接着,一个庞然大物咆哮着、扩展着,以不可抗拒的气势压过来〃。这个形象远远超脱了卡克命运的区区小事,而提出了更大的问题:机械的物质运动所释放出来的力量对于人类社会究竟意味着什么?在这里,狄更斯表现了一个真正大作家的气魄。他透过现象去捕捉本质,通过铁路的象征对资本主义物质文明的发展表示了深深的忧虑;这奔腾向前的力量将把人类社会带往何处?这怀疑与忧虑是跟作者通过董贝的形象所提出的问题完全一致的,它们都汇为一个总的对时代的疑问:资本主义的工业——铁路——改善了人们的生存条件,但它将引起什么样的社会变化?一个董贝先生是被女儿的泪水感化了,但以铁路为标志的英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不是会产生更多的董贝吗?
《董贝父子》不是社会学论文。狄更斯的魔力就在于,他提出了当时社会最本质的问题,同时又写出了人物众多、情节复杂、情调多变的一部五光十色的小说巨著。在这里,以董贝渴望子嗣的故事为中心,演出了那么多扣人心弦的悲喜剧。社会地位有天壤之别的人物,命运却那么曲折地交织在一起:第二任董贝夫人伊迪丝跟被流放的娼妓爱丽丝不仅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而且也是被同一个男性——卡克经理——欺辱的女性。这种情节性的背后不正是微妙地暗示着伊迪丝与董贝的婚姻的实质?《董贝父子》还充满了阴谋和悬念。卡克经理像个蜘蛛一样坐在他编织的阴谋纲络的中心,为董贝先生、伊迪丝,为弗洛伦斯和沃尔特,甚至为老实巴结的卡特尔船长都设下了圈套,派了钉哨。
可是到头来,正是他这个心腹——不争气的少年罗伯——出卖了他,导致他粉身碎骨在车轮之下,可谓事件本身的嘲讽。在《董贝父子》中,与正剧的主线平行,总有喜剧闹剧的副线,甚至形成一环扣一环的命运的锁链。如在董贝先生物色第二位夫人的时候,溜须拍马但又可怜可笑的托克斯小姐觊觎董贝夫人的宝座,冷落了有意于她的白格斯托克少校,而老奸巨猾的白格斯托克为了挫败托克斯小姐的野心,把伊迪丝引见给董贝,导致了他的第二次灾难性的婚姻。
在《董贝父子》一书中,狄更斯还描写了许多小人物和他们的生活。破落小商人所罗门·吉尔斯、保罗的奶娘图德尔一家、弗洛伦斯的贴身女仆苏珊等在各方面都与董贝形成对比。我们在书中看到,一方面是董贝的华贵府邸,另一方面是图德尔一家住的破烂不堪的贫民窟。尽管如此,前者冷若冰窖,后者热气腾腾,充满友爱与欢乐。在那冷酷的资本主义社会,这些小人物身上体现了人情和人性中善良美好的本能。波利·图德尔那兴旺的家族——她那丰富的乳汁和众多的孩子都描写的十分夸张、富于象征意义,体现了生的欢乐和对未来的希望。有趣的是,在作者的巧妙安排之下,这些地位低贱的小人物又不断跟董贝〃遭遇〃。如所罗门·吉尔斯的好友、落魄的船长内德·卡特尔竟跑去与董贝先生称兄道弟,还以自己的糖侠子等可笑的〃传家宝〃来当抵押,要董贝借款给他。这在董贝看来简直是骇人听闻。他摆出最威风凛凛的架势,但最没有现实感的卡特尔船长对此毫无察觉,弄得董贝反而手足无措。后来,女仆苏珊又乘董贝卧病的当儿公然向他挑战,指着他的鼻子数落他的不是,气得董贝先生目瞪口呆。这些喜剧性场面烘托出了劳动人民生动活泼的形象;是他们戳破了董贝的傲慢,使他露出了底里的空虚与软弱。在四十年代描写劳动人民形象的作品中,这种喜剧化的处理是别具一格的。
总之,穿插于故事中的众多的陪衬人物都天真无邪,不是傻得可爱就是〃狡猾〃得可笑。他们不仅推动情节发展,而且为全书带来了欢乐气氛和幽默情趣,使《董贝父子》成为狄更斯小说中既有深度又饶有趣味的代表作。还在连载的时候,不识字的老百姓在一天的劳累之后就要聚在一起听人朗读《董贝父子》,直至今天,它还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
序
我敢于大胆地相信,正确地观察人们的性格是一种罕见的才能(或习惯)。根据我的经验,我甚至发现,即使是正确地观察人们的面孔也决不是人们普遍都具有的才能(或习惯)。人们在判断中,两个极为寻常发生的错误就是把羞怯与自大混同——这确实是个很寻常的错误——,以及不了解固执的性格是在与它自身永远不断的斗争中存在的;这两种错误我想都是由于缺乏前一种才能(或习惯)所产生的。
不论是在这本书中,还是在实际生活中,董贝先生都没有发生激烈的变化。他在心中一直感觉到自己是不公正的。他愈抑制这种感觉,他就必然愈不公正。内心的羞耻感或外部的境遇可以在一个星期或一天中结束这种斗争;但它是穷年累月的斗争,只有经过长时间的较量才能决定胜负。
我在日内瓦湖畔开始写这本书,在法国又写了几个月,然后才到英国继续完成它。写作与写作地点的联系在我的心中是这么奇妙地强烈,因此直到今天,虽然在我的想像中,我熟悉小海军军官候补生家中的每一个梯级,我也能向弗洛伦斯结婚的教堂中的每一个条凳式座位或向布林伯博士的学校中每一位年轻的先生的床架发誓,我了解它们;但我却仍然混淆地想象卡特尔船长是隐居到瑞士的群山中与麦克斯廷杰太太隔绝的。同样,当我由于什么机会想起海浪老是在说着什么话的时候,我的记忆就会追溯到在巴黎街道上漫步了整整一个冬夜的情形,正像我写完我的小朋友与我离别的那一章的那个夜里,我曾经怀着一颗沉重的心,烦乱不宁地确实那样走过的一样。
第01章
董贝父子
在一间光线被遮暗了的房间的角落里,董贝坐在床边一张大扶手椅子上;他的儿子被包裹得暖和和的,躺在一个小摇篮里;这个小摇篮被考虑周到地放在紧靠着壁炉前面的一条矮矮的长靠椅上,仿佛他的体质和松饼相似,需要趁着他很新鲜的时候,把他烤成棕色。
董贝大约四十八岁。他的儿子出世大约四十八分钟。董贝的头稍稍有些秃,脸色稍稍有些红;虽然他是一位外貌漂亮、身材匀称的男子,可是神色过分严厉与傲慢,因此不能使人产生好感。他的儿子的头很秃,脸色很红;虽然他当然不可否认地是一个可爱的婴孩,可是看上去有些皱巴巴的,身上斑斑点点。时间和他的兄弟操劳——他们是一对残酷无情的孪生兄弟;当大踏步穿过人类森林的时候,他们一边走,一边砍伐——已经在董贝的前额上留下了一些痕迹,就像在一株在适当的时候要被砍倒的树上留下痕迹一样;他的儿子的脸上则被纵横交错地布满了上千道细小的的皱纹;同样是这个爱欺诈人的时间,他将用他大镰刀扁平的一面把这些皱纹抚平、消除,准备好一个表面,好让他在上面进行更深入的操作。
这桩盼望已久的大事终于来临,董贝感到兴高采烈;他玩弄着悬挂在他的整洁的蓝上衣下面的沉甸甸的金表链,让它发出了叮零叮零的响声;在远处炉火的微弱光线中,上衣钮扣像磷火一样闪烁着亮光。他的儿子紧握着卷曲的小拳头,似乎凭他那微弱的气力,正在向这突然降临到他身上的生命摆好进攻的架势。
〃董贝夫人,〃董贝先生说道,〃我们的公司将再一次成为名副其实的董贝父子公司,而不是徒有虚名的了;董——贝父子!〃
这几个字具有一种使他变得温柔起来的影响力,所以他在董贝夫人的名字后面又加上了一个表示亲爱的称呼(虽然他并不是没有经过一些迟疑才说出的,因为他毕竟是一位不习惯采用这种称呼方式的人),说道,〃董贝夫人,我的——
我的亲爱的。〃
那位有病的夫人抬起眼睛望他的时候,脸上片刻间泛起了由于微感惊讶而产生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