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观时代的杀人事件-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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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像一条挣扎在干涸湖底的鱼。二十分钟之后,一名长相甜美的护士用科技手段唤醒他,惊讶而又怜悯地对他说:“你醒啦,没事吧?你老婆已送去病房了,你去看看吧。喏,从这儿过去,左拐,十四号病房。听见哪?哎,有空到收费处把账结了。”老孙于是彻底清醒了。
老孙摸索着走进十四号病房。老婆正躺在床上输液,仍没有醒来,仿佛已进入甜密的梦乡。一名护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打盹。老孙慢慢坐到床头,握着老婆的手,一动不动。
暮色降临时,棉被里老婆身体忽然动了一下,眼皮微微颤动。老孙赶紧将腰挺直,脸上堆起温柔的笑容。老婆终于睁开眼,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立即映入眼帘。老婆吃惊地问:“你脸色不好,有病吗?”老孙故意开心地笑着说:“我没事,你不要疑神疑鬼。”老婆扭头望望四周,疑惑地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孙大事化着小事地说:“没事。这是医院,刚才你休克了,我带你来的,医生已经看过了,说是贫血造成的。”老婆挣扎着要爬起来,恼火地说:“你毛病啊,我有啥病,带我到这个鬼地方,我要回家。”老孙赶紧按住老婆的肩膀,说:“你先躺会儿,不要动,医生说你需要多休息,就算要走,也总该先和医生打个招呼吧。”老婆赌气道:“那你还不快去,我可受不了这里的怪味儿。”
老孙赶紧出了病房,又停下脚步,在门口静默一分钟,听见老婆仍在里面嘟嘟嚷嚷的。他犹豫了一下,方才走向医生值班室。医生值班室在楼层最东头,远远听去,人声鼎沸。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小鱼十二块,小白菜七块,老吴免了。”紧跟着有个沙哑的声音气冲冲地说:“老吴免了我没意见,凭什么小白菜七块,我十二块!不行不行,账算的不对。”又是鱼又是菜,听起来,竟像个热闹的菜市场。老孙简直疑心走错了地方,踌躇着走近,争吵声忽然停了。隔着门上玻璃往里瞧,两盏八十瓦的白炽灯照得屋子亮如白昼,一屋子人正在打牌。四个坐着,斗得正欢,面前都垒着一叠钞票。五个站在后面伸长脖子正瞧得神魂颠倒。面向窗户的正是狭长脸的吴主任,手里紧握着一副纸牌,眼睛瞪得有药水瓶大,杀气腾腾地吼道:“九十分我拿,谁跟我抢?”后面有个拍马屁的流着口水说:“吴主任这牌,真叫个好啊,大家不要抢,乖乖地自废武功,免得死的难看。来来来,每人二十块。吴主任,我帮你数钱,吃夜宵可得有我份喔。”吴主任笑骂道:“你这个王八蛋,光看不练,尽想着偷吃胜利果实,哪有这样便宜事。”
老孙看得出他们玩的是“三打一”。这是一种已经风靡全国的扑克牌玩法,操作简便,老少咸宜,对场地条件要求不高,只要兴之所至,工作劳累之余、酒足饭饱之后,随便什么人随便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坐下来摸两圈。倘若添些彩头,玩起来更加情趣盎然。玩这种牌的最佳推荐场所是政府机关及企事业单位宽敞明亮的办公室。这种玩法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称呼,愚城县叫作“斗地主”,即三个贫下中农紧密团结起来同地主作斗争,形像生动地反映出愚城人民爱憎分明的阶级立场。但现实就是这样奇妙,上一回合还是罪恶滔天的地主,下一回合就因受到教育而觉醒,主动与腐朽家庭决裂并弃暗投明,参加了革命;上一回合还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下一回合忽然动摇了、堕落了,背叛了革命,自绝于人民。于是,社会秩序被颠覆了,刚才还斗得你死我活的人忽然变成了阶级兄弟,情深意重,刚才还一致对外的阶级兄弟忽然水火不容,斗得你死我活,颇让老孙想起厂子里那段热火朝天的日子。
老孙站在门口轻轻敲门,屋里人聚精会神,无人应答。他迟疑了五分钟,壮着胆子推门进去,一屋子的目光“刷”地一声一齐向他射来,他吓了一跳,一双手不知朝什么地方摆是好,只好插在口袋里,脸上堆满了谦意,呐呐地说:“吴主任,吴主任,我找吴主任。”吴主任头也不回,“啪”地拍下两张牌,大喝一声:“一对老王八,哈哈,吐血吧。什么事?”老孙被震得耳膜嗡嗡直响,几乎说不出话来。吴主任抬头瞧他,目光飘忽了三秒钟,忽然认出老孙,立刻把牌一扔,说:“不玩了,不玩了,这一把免费,算我请客。我有事,快滚吧。”于是牌局轰然散了,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有两个一脸不乐意,嘴里叽叽咕咕的,显然是输了心有不甘。有一个收拾桌上的钱,动作极为迅捷,好像生怕别人来抢似的,一不小心有两枚硬币“叮当”一声滚到椅子下面,立即在第一时间蹲下身子蹶起屁股满世界地找。吴主任朝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鄙夷地说:“瞧这点出息,不就两块钱么,找魂似地找。”那人揉着屁股急急出了门,一边走一边叫屈:“两块钱不是钱吗?一碗扬州蛋炒饭啊。”
吴主任盯着老孙,热情洋溢地问:“你就是那个松果体细胞肿瘤病人家属老孙么?什么事?”老孙的手仍插在口袋里,吴主任热切的目光始终在他的口袋上徘徊,仿佛那里藏着一个将要赠送给自己的红包。老孙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姿势容易让人产生联想,急忙把手掏出来,交握在一起,一副两袖清风的样子,彻底消灭了吴主任的期待。老孙期期艾艾地说:“吴主任,我想问个话,这个松果体细胞肿瘤是昨回事?”吴主任悻悻地收回目光,脸色阴冷下来,慢慢地收拾散了一桌子的扑克牌,没好气地说:“这是个医学问题,跟你说了你也不懂。这样说吧,你老婆得的是种很难治好的瘤,已到了中期,巩怕机会不大。”老孙虽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听了吴主任的话,脑袋仍然嗡地一声就大了,那感觉好像是被执行死刑的犯人一枪没打死又补了一枪。
后来的事实证明,吴主任还算是个有同情心的好医生,医术不错,虽然对红包也持来者不拒的态度,但盗亦有道,决不将病人赶尽杀绝。当时他看到老孙身体摇摇欲坠,忽然生出恻隐之心,赶紧抢上前一手扶住他,一手拖过张椅子,安慰道:“你坐下来说话。唉,谁摊上这事谁倒霉,有什么法子呢?想开点吧。你孩子怎么没来?”老孙哽咽道:“孩子在外面上大学没回来,不知道这事。”吴医师问了老孙儿子学校的名字,转身倒了一杯水,递给老孙,又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学校啊,你儿子有出息。不像我家那小子,考了三年没考上,害得老子大出血,花三万块大洋上一草鸡大学。凡事往好里想,不还有个争气的儿子么。”老孙瘫在椅子上,双手颤颤地捧着茶杯问:“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么?”吴主任说:“在国内这种病治愈率很低,手术难度很大,我们这里条件差,还没做过。”老孙听出了吴主任的弦外之音,问:“这么说还有指望?哪里有能治这种病的医院?”吴主任沉呤着:“我知道北京有家医院曾做过几次成功的手术,但手术费很高,加上医药费、护理费、住院费,没有十几万块钱想都甭想。瞧你的样子经济上怕对付不了,我看还是算了吧,别瞎折腾了。按理我不应该这样说,话虽难听一点,但也是为了你好。这种病就算手术成功了,活过五年的还不到百分之三十。”老孙的希望又被浇灭了,他俯下身子,头埋在膝盖上,半响不说话,空气中充满了绝望的气息。
吴主任慢慢踱到窗前,打开窗户,明明灭灭的万家灯火和潮湿的晚风一齐涌进屋子。吴主任看着窗外,目光遥远,忽然说:“我在医大时,曾和几个同学合作过类似的手术,病人到现在活得还挺滋润的。但老实说,那时年轻气盛,不晓得天高地厚,现在可不敢做了,风险太大啊。”老孙抬起头,目光锁定吴主任五分钟,突然将茶杯搁在桌子上,扑通一声跪下来,眼泪鼻涕一把下:“吴主任,求你救救我老婆吧,她要死了,我这个家就完了。我也不指望一辈子,能多活上四年五年就是祖宗积德。”
吴主任吃了一惊,慌忙扶住老孙,说:“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别人看见了可不好。”老孙两手死死掐住吴主任的双臂,不肯起来,说:“吴主任,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我老孙没出息啊,没什么好东西孝敬您。”吴主任闻言勃然大怒,甩开老孙的手,冷笑道:“你这样说我就不理你了,当我什么人?瞧你这个样子也没几个大钱。其实我是看你可怜,本想帮帮你。”
老孙知道说错话了,抬手往脸上连扇了几个耳光,说:“吴主任,我这人嘴拙,不会说话,您老人家大人大量,不要往心里去。”吴主任脸色缓和了一些,说:“算了吧。我也晓得你是个老实人。这样吧,我就为你冒次险,豁出去了。丑话可说在前头,改天你同院里签个协议,生死由命,各负其责,两不相扰。你可答应?”老孙赶紧点头,说:“吴主任,你放心,是死是活,那是她的命,跟你没有关系。”吴主任说:“至于手术费、医药费、护理费、住院费等方面,可以向院里申请减免一点,就以我的一个科研专题为名吧。”他沉呤着,说:“我若出面,院里好歹要给点面子,但全部四万块钱费用,巩怕不能再少了。”
老孙见吴主任答应了,方才站起身来,抹去眼泪鼻涕,脸上露出劫后余生似的喜色。吴主任见老孙情绪稳定了许多,便说:“你去吧,看看老婆,跟她说些好话儿。”老孙于是千恩万谢地出了门,急急地往病房赶。吴主任忽然又追出来,站在走廊里说:“老孙,你老婆这病是要住院观察的,我们要准备手术方案,还要调些器械来,至少两三个月才能动刀。你赶紧筹两万块钱押金交上来。”
老孙回到病房,那名输液的护士已经走了,老婆输完了药水,正躺在床上无所事事,见老孙回来,一掀被子就要爬起来,嘴里嚷嚷着:“你昨去了哪么久?医生怎么说?我们赶快回家煮晚饭吧。”老孙脸朝着墙壁,心里想,这事要不要告诉老婆呢?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告诉她的好,反正要动手术,老婆迟早会晓得,于是闷闷地说:“不回家了,医生说你脑袋里长了个瘤,要住院观察一阵子,过些日子还要开刀呢。”老婆吓了一跳,脸色苍白地说:“瘤?怪不得最近总觉得头痛得厉害,心慌得很,老是想儿子。老孙,你快说,这病不要紧吧?”老孙赶紧转过身来,勉强笑道:“别怕别怕,医生说这瘤是良性的,他们做过十七八个了,都一点事没有。”老婆担心地说:“动手术要好多钱吧?这几年好不容易攒了两万块钱,说好了给儿子娶媳妇用的,可不能乱花啊。”老孙正色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养他一时,难道要管他一辈子不成?他要是在南方找到工作,一个月就能拿七八千块钱工资,那里还瞧得上你这些小钱。只要留得命在,你怕抱不到孙子么。这医院吴主任是我原先厂里一个同事的男人,人好得很,答应给我们免去大部分手术费和住院费,花不了几个钱的。”老婆疑惑道:“真的?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老孙难得撒谎,不禁有点脸红,幸亏老婆并没有注意,赶紧掩饰道:“我跟他也不是很熟,以前见过一两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