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观时代的杀人事件-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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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回合,但都没有成功,最后以现金一千三百八十七块二毛成交。
第二笔不良资产是家里的棉被。赣北盛产优质棉花,老孙和老婆回城时,外婆知道女儿身体弱,经不起风寒,临别时特别缝了三床针线眼密密麻麻的大棉被让他们带着。老孙对老婆说:“我们家本来有两床棉被,加上你从老家带来的三床,一共有五床。我们家只有三个人,哪用得着五床被子。儿子盖一床厚的,我和你老夫老妻的,挤挤算了,盖一床就行,这里的冬天还挺暖和。还有三床我看就卖掉吧。”第二天老孙就用自行车背着三床棉被上街了,回来时是走着回来的,兜里捂着滚烫的三百块钱。原来他连自行车也一起卖掉了。老孙说:“没有自行车更好,反正我离厂子近,跑跑还锻炼身体呢。”
老孙家的被子从此丧失了替补队员。失去自行车并没有对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影响,但少了三床被子却平添了不少麻烦。如果被子脏了,他们全家都必须四点钟起床,老孙负责煮早饭,老婆承担洗被子的任务,儿子以读书方式负责家庭的未来。洗完被子,老孙和老婆一人执住被子的一端,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它拧干。由于对太阳的蒸发能力没有信心,所以还要进行深加工。老孙和老婆各执一把蒲扇,手上捏着剑诀,脚下踏着凌波微步,分别从若干个不同的方向对着晾在绳子上的被子猛扇一个小时,这样可以加速水分子的挥发,确保晚上仍然有一床温暖干燥的棉被在等待他们疲惫的身躯和灵魂。
当所有的不良资产都被盘活后,老孙的户口薄上终于印上了儿子的名字,那只孤独的鞋子找到了同伴。从这一天起,儿子从农民阶级变成了工人阶级,就像青虫进化成蝴蝶一样,可以在城市的天空下自由地飞舞。生活开始充满希望。虽然老孙家的有效净资产只剩下两间空空荡荡的破房子和三个潦倒的人。
以后的一切顺理成章。老孙依旧一如既往地在国营工厂里上班,老婆周而复始地推着小车在菜市场叫卖,儿子以一个工人子弟的身份,上高中,后来又考上了大学。老孙屋前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宽大的叶子依旧静静地生长又落了。如果生活始终这样延续下去,必定像流水一样平淡而幸福。
第二章
每次想到儿子,一股温开水般的暖意,就会从老孙身体内某个角落汩汩地流淌开来。是的,儿子挺能为老子争光的,考上了南方一所大学,名气虽不算十分响亮,但在地处偏僻的愚城县,让人听起来还是觉得如雷贯耳。有段时间,老孙非常渴望能在别人脸上搜索到某种羡慕的表情,仿佛有些上瘾。
大学毕业前,儿子打公用电话问老孙:“爸,留下还是回来?”儿子至今没有手机,这在尘嚣日上的校园内,几乎成了那个什么的代名词。注:我一直没想好这里该用什么词表达,对不起大家,请大家帮我想想。老孙心里清楚,儿子这学上得不容易,学费要钱,吃饭穿衣要钱,交朋友也要钱。但儿子非常懂事,知道家里底子薄,在校四年间,从没向老孙多要过一个铜板。要知道那是个物质生活极其猖獗的城市。老孙说:“你自己拿主意吧,我和你妈都不会反对。”话虽这么说,老孙还是很矛盾。儿子显然很想留在南方,南方的光怪陆离,繁华喧嚣,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但老孙确实快要老了,老婆身体又不好,若儿子能回来,其意义不仅在于晚年好有个照应。
的确,关于儿子留在南方还是回到愚城县这个问题,老孙是矛盾的。留在南方呢,对儿子将来的发展会好一点。老孙也听说,南方那座城市,遍地黄金,机会多多。倘若你走在街上,不小心撞倒了一个人,这个人很可能是某家大公司的总裁,正满大街地物色总裁助理。某著名台湾电视制片人说过:机会只有三秒。你要抓住这三秒钟的机会,彬彬有礼地扶起这位总裁,替他擦干衣服上的灰尘和鼻涕,说:“先生,您真幸福,您真……。”注:这里为什么用省略号呢?主要又是因为我没有想好这句话该怎么说,总之应该是一句非常智慧非常令人激赏的话。嘿嘿,多么老套的情节。如果这位总裁胸怀大志,用发展的眼光看你,一定会欣赏你的机智、幽默,你的机会就被你在第三秒钟紧紧抓住了。如果这位总裁是个俗人,不欣赏你,我们只能嘲笑他没有眼光,自毁前程。除此之外,又能拿他怎么办呢?倘若你在愚城县的大街上撞倒了一个人,而你并没有练过国术,身材也算不上高大威武,那就必须赶快像免子似地跑掉。如果你稍稍迟疑了一下,错过了第三秒钟,很可能就插翅难飞了,一定会被修理一顿,尽管修理你的人很可能也是名公司总裁。
但从潜意识讲,老孙是希望儿子回来的,这里面包含着两个特别重要的现实主义问题。第一个问题与老孙的老婆也就是儿子的母亲有关。这几年老婆的健康状况一年下一个台阶,最近更是经常无缘无故地头痛或眩晕。老婆是农村户口,没有资格享受医疗保险,老孙又是无产阶级的杰出代表,看病的钱始终没有下落,所以至今仍采用大自然疗法。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对这个三口之家来说,无异于三条腿的凳子又断了一条腿。这个家庭在经历了无数风雨之后,眼看着就要纳入社会主流轨道,突然发现这条轨道有改道的危险。现在老孙非常需要儿子回来,巩固这个家庭本已经萌芽的良好发展前景。老孙很担心,常常半夜里忽然醒来,打开电灯,忧心忡忡地察看老婆那张在睡梦中仍然蹙起眉头的脸。
第二个问题是老孙下岗了。老孙出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曾经是热血澎湃的知识青年,下过乡,插过队,国家一纸落实政策的红头文件将他落实到这座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的愚城县,在国营愚城县平板玻璃厂当总帐会计,日子过得马马虎虎,一晃就是二十年。但坏就坏在老孙自以为生活在团结友爱的社会主义大家庭,不禁有恃无恐,因而放松了学习,放松了对自己的改造,没有与时俱进。而会计学偏偏是一门与时俱进的学问,在老孙当会计之前,工厂生产出产品只要还堆在仓库里一律称为“库存产品”。在老孙当会计之后的某年某月某日,突然换了个名词,称为“存货”。但老孙不知道,这不全是老孙的责任。因为这事情上级部门没有发文件。厂长问老孙:“老孙,查查看我们还有多少存货?”老孙听了只发愣,存货?存货啥玩意?难道是上个月李供销员送给自己的那两瓶老陈货被厂长发现了?他胆战心惊翻箱倒柜地只找出一瓶老陈货,拱手奉献给厂长,老老实实地说:“就一瓶了,还有一瓶我喝了,李科长也喝了两口。”厂长气得一口气喝光了老孙的老陈货,怒气冲冲地走了。八个月前,厂里建立现代企业管理制度,与国际惯例接轨,实行未位淘汰制,全厂员工公开、公正、公平地进行无记名投票,将那些不与时俱进的家伙揪出来,立即淘汰。这一招是中国当代企业文化的结晶,民间的说法叫做“挑动群众斗群众”。老孙不幸在群众的一致要求下被开除出群众队伍。他收拾包袱离开厂子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名字贴在厂门口的宣传栏里。宣传栏本来是专门用来表彰先进的,老孙在厂里干了二十年,名字从未进过宣传栏。现在终于破天荒地进了,刊登在首页,还加了一段很长的编者按。
这一切老孙都没有告诉儿子。他只对儿子说:“我现在跑外勤,整天不在厂里,有事晚上打马大姐家里吧,她会叫我们的。”电话虽然已经成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通信工具,但对于老孙来说,仍然是个奢侈品。老孙住在红旗胡同,马大姐是他的居委会主任,也是红旗胡同为数不多装得起电话的人家,她的电话费可以全额报销,因此几乎成了公用电话。当然是有时间限制的,如无突发事件,每晚六点到九点,马大姐将电话对外开放,过时不候。
儿子终究没有回来,只打来个气势磅礡的电话。儿子在电话那一头气壮山河地说:“爸,我现在很忙很忙,先留南方找到工作再说,咱老孙家能否改天换地就在此一搏了,恐怕春节前才能抽出空儿回来。”儿子又说:“爸爸,告诉妈妈,弄点好吃的,等我回来吃年夜饭。”那头话筒在千里之外“咔嚓”一声挂了,只留下一声声“嘟嘟嘟”在空气中回响。老孙久久握着话筒不肯放下,听见窗外传来马大姐家锅碗瓢盆交响曲的第二乐章和小孩子的吵闹声,目光潮湿。
准确说,老孙老婆被查出患有松果体细胞肿瘤的准确时间是在国务院查处江苏“铁本事件”后五个月,人民银行上调存贷款利率前一个月。我这样表述纯粹是瞎扯,主要是为了让读者有一个清晰的时代概念,不致于误以为我说的是上个世纪的事。如果有谁因此认为老孙老婆的不幸遭遇与国家宏观政策有关,那是他误解,不是我的错。就好比我告诉别人,某人是在文革期间去世的,并不表示某人一定是被文革迫害致死的,他是失恋自杀的,完全与文革无关。
那是九月下旬的一天中午,老孙和老婆一边吃饭一边说话。老孙说:“孩子说春节要回来。”老孙说:“不知孩子现在找到工作没有。”老孙说:“听说他谈了个女朋友,也不知长的啥样。”老孙说:“该想法子给他汇一点钱了,他现在需要钱。”老孙说:“发什么呆,我讲话你没听见么?”老婆说:“嗯。”那天,老孙一共说了五句话,老婆只回答了一个字,然后就休克了。至于老孙如何大声疾呼,如何用比刘翔一百一十米跨栏还快的速度将老婆送到医院的全过程,我就不说了,我说后面的事。
在愚城市人民医院神经内科人来人往的长廊内,老孙埋头坐在抢救室外的椅子上,空气中充满了刺鼻的药水味儿,让人心慌。咿呀一声,抢救室那扇褐色花梨木门打开了,几名身穿白大褂、神情冷漠的医生和护士走出来,目光聚集在一张漆黑恐怖的CT光片上,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显然,一场激烈的学术讨论已经展开,老孙老婆病情就是这场学术讨论的核心内容。老孙听见,一名脸型狭长阴狠的医生说:“这么险恶的松果体细胞肿瘤,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要好好研究研究,机会难得。”一名一脸娇态的护士小姐说:“主任,又要出论文了吧,到时不要忘了请客啊。”狭长脸的主任皱着眉头说:“你就知道吃,饭桶啊,业务一点不长进。”一名长着弥勒佛一样慈祥圆脸的医生说:“看来病人时间不多,小米,你赶紧安排住院手续。小康,你负责病情记录。记住,不能有一丝疏忽,主任的论文有什么三长两短,拿你问罪。”狭长脸“叭”地一声将手中的夹子拍在弥勒佛的头上,喝道:“什么三长两短,扯蛋。”
空气中洋溢着浓厚的学术气氛,但与老孙无关。因为那时老孙暂时昏迷了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内发生了什么,他完全不知道。根据目击者的描述,老孙曾经望着狭长脸医生,张开嘴想说什么,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曾经吃力地扶着椅子站起来,但站立的姿势十分怪异,像一条挣扎在干涸湖底的鱼。二十分钟之后,一名长相甜美的护士用科技手段唤醒他,惊讶而又怜悯地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