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与求索 作者:李乾-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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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底是公安学校出来的,社会经验就是比我们强。
“怪不得那个翘嘴巴一连三天都盯在这里。”冯××开始想这个问题。
午饭是送来的,和关在号子里没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是三个人再分一钵三两的饭。面对这可怜的一坨饭,很多人看着它发愣,也有人话里有话地道出了肚皮里面的感受。军代表及时对这不健康的情绪进行了教育:
“物质的力量是有限的,精神的力量是无穷的,关键在于有没有正确的思想,有了正确的思想,就能克服一切困难,解决一切问题,精神可以变物质嘛。你们出来是为了改造思想,不是为了多吃那一点饭。态度要端正,态度端正了,你们就不会去想多吃一点少吃一点,就会想到你们多搬了一棵树,就是向人民又靠近了一步。等你们思想改造好了,你们就有饱饭吃了嘛。不注重思想改造,只想吃的怎么行?再说我们也给你们加了一两粮食嘛。”军代表对自己的这番高论很有点自我陶醉,最后还问,“你们说对不对呀?”
“对。”人群中稀稀拉拉地有几个人说。
肯定不少人和我一样,心里开始了骂娘,骂这个家伙满嘴的胡说八道,但脚痒只能在鞋子里拱,谁也不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只是这午饭连塞牙缝都不够的感觉更加强烈。
“声音不响亮嘛。”这个副连长有点不满意。
“报告军代表,你说得对,为了更好地改造我们的思想,我要求把那一两粮食也减掉,把我们省下来粮食去支持世界革命。”突然站起来说这话的是小柴,都知道他有间歇性发作的癫痫病,只有他才敢这样说话,经常冷不丁说出一句无懈可击却又绵里藏针的话,让军代表或看守无可奈何后来简直成了他的一项专利。
“你坐下,没谁叫你起来说话。”军代表的脸色有点难看。
我们都在心里为小柴叫好。小柴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在以后几年的时间里,很少让他出这战备监狱的大门,但他的性格始终未改。此举是军代表对他的惩罚,其实回过头来看,他因此躲开了多少摧残啊。
再开始干活时,这劳动在我们心中虽已褪去了神圣的光环,但大家似乎还是像以前一样卖力,好像就是不会偷懒,包括有一肚子想法的映川。我心里想少使一点劲,但怎么就是做不出来,总觉得这些活总是我们这些人要把它干完,你少出一点力别人就要多出一点力,让同样艰难的难友承担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苦力我做不出来。看来我们要学会偷懒还有不少心理障碍要克服,但我们那一批人中的大多最终也未能把这个心理障碍克服掉,那怕在骨瘦如柴、风一吹就要倒的时候也不会偷懒。我们中理想主义的“毒”太深,已经入了骨髓,没法治了。
第二十章 “一目了然”
我们伙房里当家的是从天王镇上请来的一个姓王的女人。她一只眼球上有块白斑,看人的时候模样怪怪的,因她有次自夸说:你们不要以为我的眼睛不好,你们搞什么小动作我都一目了然。我们在背地里就叫她“一目了然”。别小瞧了这个土生土长的当地村妇,能在这戒备深严的地方烧饭肯定不是等闲之辈,那是在军代表的反复挑选中脱颖而出的革命立场坚定、对阶级敌人充满仇恨、对犯罪分子决不会有同情心的对敌斗争积极分子。
当地一个壮劳力一天的工分才值三、四角钱,有的生产队还没有这么多。伙房的工资至少要顶两个壮劳力,这还不算合法和不合法的“油水”,当然是很有吸引力的。这积极分子为巩固她在伙房的位置,需要不断表现她的革命觉悟。怎么表现呢?对“一目了然”来说最简单、最方便、最有效而且最有利可图的方法就是克扣我们的囚粮,并表现出与我们不共载天的姿态,这样一可以表现她对阶级敌人的仇恨,二可以为“油水”增加储备。被敌人反对的是好事不是坏事,我们对“一目了然”的载道怨声在军代表耳朵里,实际上成了对她工作的高度赞扬,这高度赞扬又变成了军代表对她不断的肯定和鼓励,这肯定和鼓励又进一步让她有恃无恐地在囚粮的份量上做手脚。在伙房帮过忙的难友告诉我:我们的基本囚粮是每天九两米,但到口的只有七两左右,病号面更绝,一斤面条她要下六、七份,标准应该是每人三两面。她的口头禅是不把这些狗日的饿死就对得住他们了。“一目了然”的此等觉悟是不是有军代表的明确指示我们不去猜测,但他们的默许和纵容则是不争的事实。民以食为天,说到在京山的这一段经历我不能不说到囚粮,说到囚粮不能不说到“一目了然”,因为只有介绍了“一目了然”,才能对我们在京山的生存环境一目了然。不然,读到此段经历的朋友就很难理解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怎么会发生。
后来,利益的争夺,需要“一目了然”出局,军代表对“一目了然”睁开了一只眼睛,这只眼睛一睁开,对“一目了然”很快就一目了然,在一次把满满一壶油偷回家时她被捉了个现行,伙房换了人,直到最后换成军代表的老婆。
不知是“一目了然”的革命觉悟代代相传,还是前后几任军代表的革命立场始终坚定,所有的伙房当家人都把让我们在饥饿中痛苦地挣扎当成了他们最神圣的职责和任务,有的还发扬光大。也许就如那个后来被开除公职的看守赤裸裸的表述:共产党人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我们就是要剥削你们、压迫你们。
“一目了然”们在炼狱里烧下了最具杀伤力的一把火,这把火烧出了好几个肝腹水、胸腔积液;烧出了一大批见什么吃什么的原始人,给他们留下了至今都没有痊愈的肠道痼疾。
在京山的囚犯分两种,一种叫长期外劳,有七、八个人。他们做着专职的猪倌,羊倌,电工,伙房的帮工,以后又来了几个已判刑的泥工和菜农,这些人简称:上面的。他们是我们这群犯人中的特殊阶层,伙房的帮工利用工作之便,多吃多占,但他不敢只他一个人多吃多占,不然他就会站不住脚,这样多吃多占的就是一批人,他们的饭钵都有特殊记号,说起来都是四两米的饭,他们的碗里的内容和下面的有太大的差别,客观地说,对下面囚粮的盘剥有他们一份,然而没有“一目了然”们的默许甚至是纵容,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当然这默许和纵容肯定是有回报的。其余的大多数叫临时外劳,两者之比大约是三比一,有事就把你叫出去,没事就在号子里关着,两、三个月关在里面不动也是常有的事。一旦叫出去,不论多重的活要你干,干半天给你加一两饭,简称:下面的。三个下面的那点仅够渡命的口粮就要供一个上面的盘剥,还不算“一目了然”明里暗里搞回家的,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很难想象那滋味的。
由此,在京山发生了许多至今想起来还叫人心酸、让人心里隐隐作痛的事情。
镜头一
有几天我觉得很奇怪,每次上午出工,刚点完名排好队往外走时,徐运安都要去找喂猪的“砣砣糖”,说是有事要问他。在队伍刚走到大门口准备跟站岗的武装报告出门时,徐运安又兴奋地匆匆跑进队伍里来(在通常的情况下,我们这些光头没看守带队是出不了大门的),前后不过一两分钟时间。第五天,发现他神色不一样,是面红耳赤地跑进队伍来的。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低着头不肯说,随后病了三天,躺在床上不起来。综合几种传言我很快知道了事情的缘委:
在饥饿的驱驶下,小徐设法和猪倌“砣砣糖”达成了默契,“砣柁糖”从看守和武装的食堂丢弃的残物中挑出能吃的部分放在煮猪食的灶房里面,小徐就抓住出工时短短的一两分钟时间进去把它解决掉。谁知这一连几天的秘密行动被一个姓刘的看守盯上了,小徐的美餐被刘看守悄悄换成又酸又臭的猪食,有的版本说还撒了尿,这个说法我觉得不太可信。精心布下陷阱后,刘看守就躲在阴暗处,兴奋地等着欣赏猎物掉进来后的挣扎。
真可谓饥不择食,本来煮猪食的灶房里光线就非常差,正在小徐根本无暇辨味,狼吞虎咽地往喉咙里塞的时候,刘看守用他那正宗的河南话大喝一声:徐运安,看看你吃的啥?你他妈是头猪?那是猪食!小徐这才感觉到味道和内容都不对,知道被耍了,把猪食盆往地上一扔,调头跑了出来,在半路上想呕出来都没有成功。他觉得自己的人格已荡然无存,那颗有尊严的心被人剜出来扔到地上,还被浇上了大粪,精神上他被击倒了,一口气转不过来,一连躺了几天。
这事是在刘看守的反复自我炫耀中流传开的。
第三天我找了一个机会,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进了他的号子,他躺在床上不动。
我对他说,小徐,你他妈的不够意思,一个人吃独食,也不让我沾点光。
听我这样说,他从床铺上坐起来,脸色苍白,两眼无神,像生了一场大病。他说真的没想到会被换成猪食,要不然我怎么也不会吃。看来这事还在他心上压着。
我说有多大个事?有什么不得了的?就是明知是猪食吃了又怎样?如果是我,我一点都不会觉得丢人,没有谁认为你丢了什么人。要说丢人,那是他们丢人,是他们把我们整成了这样。有人就是想看你的笑话,你站起来,这事就过去了,你越把它当个事它就越能压得你透不过气。
小徐慢慢走出了阴影。
几天后刘看守蔫了,据传是内部有人对他此举提出了异议:有损无产阶级专政的形象。
镜头二
每次收工回来,带队的看守都要作一番训话,这次训话的是副所长,当着几十个一脸菜色的囚徒,这位副所长一脸的鄙夷、满嘴的挖苦:
现在有人故意给我们无产阶级专政抹黑,好像我们共产党什么都没有给他吃,见到什么吃什么。还有人跑到粗糠房里去筛糠,把筛出的细灰拿去拌饭吃,什么意思?是向我们示威还是把自己当猪?那东西连猪都不吃,你是不是个人哪?以后发现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要严加处理的,这是变相地攻击我们无产阶级专政,丑化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真是没想到,平时看起来人模狗样,说什么自己是红卫兵小将,是读书的学生,怎么背地里尽做些猪狗不如的事。今天我不点你的名,但大家都知道你是谁,大家要监督他,发现他再有这样把自己不当人、要把自己当猪的事及时向我们报告,让我们来治他。
过了两天我和这位未被公开点名的名叫大柴的难友一起拖一辆板车拉土,前面提到的小柴是他的弟弟。他是武汉市第二中学的高一学生,出生在书香门第的他,戴一副近视眼镜,平时斯斯文文的,一副书生模样。交谈中我无意中说到了那件事,并不是有心问他,我不认为那算得上一件事,更谈不上什么丢人不丢人的,至于说什么攻击无产阶级专政更是扯他妈的蛋。没想到这位平时很有见地的同学神色竟然一下子变了,人显得很难受甚至可以说是痛苦,身子都在微微颤动,看得出他内心在极力挣扎,好一会儿后,他努力让自己尽可能平静地说,不是像他说的那样,是因为缺乏维生素,手指上老是有皮翘起来,有点疼,想把这毛病治一下。
我赶紧把话题转了。
此时我才知道那副所长的那一通话的杀伤力有多大,对他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