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吾讽刺幽默文集:厚黑随笔-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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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懂这个道理,拿书生的态度去做宰相,所以终归失败。王安石的政策,本是对的,他说:“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道理也很精确,只是态度来得太严厉了,执拗不近人情,把海内公认的贤人君子,如司马光、欧阳修、程明道一类人,都压抑下去了,就不得不归于失败。诸君有志用世,请把王安石和诸葛武侯的态度,下细研究一下。
政治家带不得名士气,带不得书生气。王夷甫,殷深源,名士也,不幸而执政,身败名裂。程伊川,朱元晦,书生也,幸而未执政,至今尚高坐孔庙吃猪肉。程朱连苏东坡这类人,都容不过,岂可在政界中来往?鄙人非名士,也非书生,是一个八股学校修业生,故于人无所不容。薄白学发明家,是反对我的,我还称他为名教功臣,请他入文庙。张列五首先呼我为疯子,也是反对厚黑学的,我将来建厚黑庙,还许他进来配享。一般人只知佛门广大,殊不知厚黑之门,更为广大。君子曰:“李宗吾之称教主也,宜哉!”
宇宙事事物物,以平为归,物不平则鸣,人不平则争,人类本是平等的,君相地位,已经比众人高了,如果态度再加高亢,是为高而又高,不平孰甚?故须谦恭下士,才能跻于平,才不失败。匹夫的地位,已经比王侯低了,如果再卑以自处,是为低而又低,不平益甚。田子方对魏侯曰:“贫贱骄人”,颜对齐王曰:“生王之头,不若死士之垄。”必须有这种态度,才能调剂之以归于平。故我们说田颜二人有气节,称之誉之,万一君相有了这种态度,我们就名之曰骄盈,訾之议之。这是什么道理呢?此由吾人胸中,藏有一个平字,为衡量万物之准,自然而然,会发出这种感想。刘先帝三顾茅芦,诸葛亮以匹夫而对帝室之胄,故态度至为高亢。及当了丞相,对僚属下教令,就不得不谦虚。始终是循着平字公例而行。鄙人著《心理与力学》一书,已揭出此旨,此处算是引的例证。
政治界有帝王,学术界有圣贤,其情形是相类的。战国策曰:“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在学术界,则圣贤也是与师处,与友处。他是以古人为友,以今人为师。于何征之呢?孟子曰:“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是尚友也。”这即是以古人为友之明证。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这即是以今人为师之明证。古人有千千万万,今人有千千万万,你们的孔夫子,孟夫子,师与友,有这样的多,所以就成为千古有一无二的人物。
孟子与友人处,成为贤人,孔子与师处,成为圣人。鄙人是厚黑界的圣人,故民国元年,所著厚黑经有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厚黑者而从之,其不厚黑者而改之。”这即是鄙人以今人为师之明证。我历观当代名人,及朝夕往来的朋辈,常常喜欢赞叹曰:“吾师乎!吾师乎!”鄙人用了这种困知勉行的工夫,遂崛起而为厚黑圣人。东鲁有圣人,西蜀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也。
常常有人向我说道:“某人钦慕你的厚黑学,想来见你一下,请我介绍。”我说:你转告他,不必见我,我传授他一个简便法子,每遇着严严道貌的先生,高谈理学的时候,抑或有人向你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的时候,你就闭目默念:“南无李宗吾先生”三遍,睁眼一看,就俨然李教主在面前说法一般。诸君能够这样用功,将来操得的学问,一定与鄙人相等,或许还胜过鄙人,何以故?因为同以今人为师故,我与诸君,是同门学友故。
第12节:厚黑随笔(11)
鄙人是懂教授法的,我教授学生,绝不教他如何厚黑,只把他天性中具备的良知良能,诱导出来,他自然晓得厚,晓得黑,犹如矿师一般,只把矿之所在,指示出来,叫他自己去挖就是了。所以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也不必不如师。昔者子夏问于孔子曰:“颜回之为人奚若?”曰:“回之信贤于丘。”曰:“子贡之为人奚若?”曰:“赐之敏贤于丘。”曰:“子路之为人奚若?”曰:“由之勇贤于丘。”曰:“子张之为人奚若?”曰:“师之庄贤于丘。”子夏曰:“然则四子何为事先生?”子曰:“回能信而不能反,赐能敏而不能讷,由能勇而不能怯,师能庄而不能同,此其所以事吾也。”鄙人也与孔子一样,讲到才智,实是远不如诸君,然而诸君非与我拜门称弟子不可。孔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诸君虽具有厚黑的良知良能,但不经鄙人指点,难免不进退失据。韩非曰:‘不贤而为贤者师,不智而为智者正。’诸君必须奉我为师,才能纠正诸君的错误,以管仲之才智,犹师老马,鄙人其诸君之老马乎。
我们当教主的人,不重在显示自己的本事,重在把学生固有的本事,汲引出来。古来当人主的人,也是如此,不重在显示自己的本事,重在使臣下的本事,表现出来,汉高祖曰:“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人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诸君看他这番议论,即知政治界的帝王,与学术界的教主,其本事是一样的。故鄙人称刘邦为厚黑学界天纵之圣。
石勒说:“若遇汉高祖当北面事之,与韩彭比肩,若遇光武,当并驱中原,未知鹿死谁手。”隐然说:光武还不如他。何以他不敢与高祖对敌,要北面归顺呢?石勒的智勇,虽是横绝一世,但遇着高祖,高祖就会说:“要斗智,我喊张良陈平来,要斗力,我喊黥布彭越来,讲筹款,我喊萧何来,讲用兵,我喊韩信来。”你想:石勒一人,如何敌得过,只好北面归顺了。
我国辛亥而后,谋如良平,勇如黥彭,筹款如萧何,用兵如韩信,可以说多得很,独缺乏一个汉高祖,所以纷纷扰扰,闹个不休。豁达大度,知人善任,汉高祖所以成功也;矜人臣以能,谓天下皆出己下,殷纣王所以亡国也。诸君如想担当国家大事,当于此等处,留心思之!留心思之!
汉高祖的本事,真是了不得,与他同时起事的,只有萧何曹参樊哙几个人,所有韩信,陈平,黥布,彭越等,都是项羽方面的人,张良也是韩王的人,项羽把韩王杀了,才重到刘邦方面,替韩王复仇,可以说:刘邦的开国元勋,都是项羽驱遣许多过来的。刘邦也不组织什么死党,只把敌人方面的人,弄过来,就成为自己的死人,把患难相依的死党,变成冤冤不解的仇人,这是什么道理?请读者有以觉而语我!一般人都说:我国不知团结内部,应该仿效墨索里尼和希特拉的那种团结方法。殊不知:越是仿效得像,内部越是分崩离析。譬之箍桶,墨索里尼和希特拉,一箍就紧。中国的桶,一箍就破裂,越箍得紧,破裂越凶。这又是什么道理呢?这全是民族性的关系,要说明这个道理,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等随后再详说。刘邦是厚黑界人物,墨索里尼和希特拉,也是厚黑界人物。我国民族性,适用刘邦这种厚黑,不适用墨索里尼和希特拉那种厚黑。厚黑经曰:“汝为大厚黑,毋为小厚黑。”刘邦大厚黑也,墨索里尼、希特拉小厚黑也。墨索里尼和希特拉的箍桶法,与阿柴的捆箭法,是同一手笔,愿读者细细研究之。
崇祯皇帝,如果做州县官,倒是个好官,不幸做了皇帝,十七年宵旰忧勤,落得自缢而死。做皇帝另是一套本事,州县官的本事,全用不着。做皇帝要深通厚黑学。老子一部道德经,纯是阐明厚黑原理,故后人说老子讲的是南面之术。崇祯不懂厚黑学,就南面做起皇帝来,越是苦干硬干,天下越是大乱。袁崇焕磔死西市,卢象升陷死沙场,而孔有德、祖大寿、尚可喜、洪承畴诸人,遂一齐跑到满洲,去当开国元勋,剩下一个孙承宗,不诛死,不当开国元勋,结果自缢而死。于是中国沦于异族者三百年。平情定谳,崇祯殃民误国,死不蔽辜,不能因其煤山自缢,而遂予以恕辞也。史乘具在,事实具在,假令袁崇焕、孙承宗诸人,能竟其用,满洲能侵入中国吗?中国会受这种空前蹂躏吗?鄙人著厚黑经所为曰:“刘邦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曹操斯可矣;曹操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孙权刘备斯可矣。”请问:有了曹操刘备这类人,他手下有袁崇焕孙承宗这类人,会诛死缢死吗?有孔有德祖大寿这类人,会跑到敌人方面出死力吗?我奉劝读者诸君,少读洋八股,多读鄙人的厚黑学。
第13节:厚黑随笔(12)
凡想干大事的人,不必读什么书,只要懂得厚黑学就行了。刘邦是不读书的人,因为深通厚黑学,把项羽方面的人,弄过来,就成自己的死党,连项羽的叔父,都跑来当一个小小的功狗,真算得大本事。崇祯临朝,常常叹息无人可用,而满洲皇帝,只在明朝方面,得到几个降将,就把明朝的天下取了。本事之大,较之刘邦,有过之,无不及。最可怪者:洪承畴这类人,平日饱读诗书,高谈忠孝,身负天下重望,忽焉死心塌地,归顺满清,身统大兵,诛锄故主,孔圣人的学说,不知何处去了?洪承畴干这类事不足奇,满洲皇帝,能使洪承畴这样干,真乃大奇。难道满洲皇帝,读有若干书,研究有什么学理?无非天纵聪明,深通厚黑学而已。这种天纵聪明,人人都有,不过从前为理学家的学说所误,近今为洋八股所误。诸君倘能俯听鄙言,把这两种蒙蔽物扫荡了,厚黑的本体,自然出现,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区区日本,何足道哉!洪承畴、孔有德诸人的能力,在明朝发展不出来,在满洲能够尽量发展,此等处,最耐寻思。中国有了四万万五千万人,为什么能力发展不出来,会受外国这样的欺凌?我有个比方:诸君是学过物理学的人,凡是铁条,都有磁力,通常的铁条,发不出磁力,是由内部分子凌乱,南极北极相消之故。只要拿磁石一块,在铁条上引导一下,南北极分子排顺,立即发出磁力来。我国四万万五千万人,对外本有极大的力量,只因内部分子凌乱,彼此冲突,能力相消,才会受外国这样的欺凌。问:内部分子,如何才能排顺?答:只要研究厚黑学。鄙人曾经说过:“汝为大厚黑,毋为小厚黑。”四万万五千万枝箭,同齐向外国射去,此大厚黑也,在四万万五千万人中,寻人来射,此小厚黑也。只要懂得大厚黑,内部分子,自然排顺。
世间的裁缝木匠,都要拜人为师,学习三年,才能替人缝衣服,做器具。我想:在政界做事,总比当裁缝木匠,要难得多,乃今日的人,黄脚黄手,跳上政治舞台,当首领的不研究首领术,当知事的,不研究知事术,等于未投师学习,即替人缝衣服,做器具,此所以辛亥而后,我国政治,闹得一塌糊涂也。他们在政治上的措施,绝像我辈八股先生进场,在洋八股上,东抄写点,西抄写点,凑集成一种规章,勒令全国实行,行之不通,则大骂道:“这种办法,东洋行得通,西洋行得通,独于中国行不通,人民程度,真是太低了。”这种说法,等于说:“此种衣服,东家的孩子穿得,西家的孩子穿得,独于你家孩子穿不得,这是你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