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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梦断关河-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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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禄像是点点头,他们俩一同回头来看天寿,眼睛里尽是怀疑和厌恶,不知谁发声喊,他们便像躲避瘟疫一般,掩着鼻子掉头飞跑,眨眼间就没了踪影。天寿心里难受极了,放声大哭,她觉得自己像啼血的杜鹃,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全都是血,鲜红鲜红的血呀!……
  一双温暖的手,柔若无骨,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她的面颊,竟是他的大姐姐媚兰!媚兰安慰地笑着,笑容还是那么妩媚迷人,她说:“小妹,我跟你一块儿回家!我很久很久没有见到爹娘了,我好想念他们哪!……咱们走哇!”
  天寿忘了父母已经亡故,也忘了媚兰已经问斩,像个小女孩子一样,拉着大姐姐的手,蹦蹦跳跳,心中很是骄傲:要是往日一起练功的小子们能看看,我有个多么美艳绝伦的大姐姐,非把他们眼红死不可!……
  一彪人马从地里冒出来,拦在面前,两个穿红衣、袒着半臂、头戴一根山鸡翎子的刽子手,一把就将媚兰揪了过去,五花大绑,并在背后插上了死刑犯的字标。天寿吓坏了,大叫“大姐姐大姐姐!”
  媚兰脸色煞白,却还对着天寿微笑,但笑得非常凄凉,她说:“小妹小妹,你不明白,我跟你一样,到了这步田地,实在由不得自己啊!你没罪,我也没罪,谁不想活着,谁不想活得好活得自在活得滋润?我做的就是这门生意,没偷没抢没害人,更没有杀人放火,比起那些该死却能不死的人,我实在不该死啊!我不服……”
  “喀嚓”一声,媚兰的头被砍落地,腔子里的血喷得好高。滚到天寿脚边的媚兰的头仍对天寿凄凉地笑着,还张嘴叫了一声:“小妹!……”
  天寿吓得尖声大叫,一下子跌坐在地……
  天寿尖声怪叫,把守候在床边的英兰吓了一跳,连忙推着喊道:“天寿,天寿,你醒醒儿,这是怎么啦?……”话没落音,天寿猛然从床上坐起,一下子就搂住了英兰的脖子,可怜地哀告着:“姐夫,救救我!姐夫快救救我啊!……”
  英兰一怔,只觉得天寿全身冰凉,筛糠似的颤抖,淋漓大汗把衣服全都湿透了,头发像是浸在水里一样,而紧贴在英兰身上的胸腔里,那颗心跳得突突的,就像有只被追捕的小鹿在拼命奔逃,带得英兰也心里发慌,赶快把天寿推开一看,一双惊恐的眼睛瞪得极大,黑眼珠几乎占满了眼眶,以至眼圈儿似乎都被洇黑了一大片。英兰心里害怕,更加用力地摇晃她:“天寿!醒醒!你快醒醒啊!”
  天寿呆呆地望着英兰,好像还没认出她。英兰赶紧端上预备在边上的热茶,天寿接过来就往口边送,却送到前额上,一倒,茶水全都泼在了脸上,流了满身。英兰哎呀地叫出声,天寿浑身一哆嗦,这才真的醒过来。
  英兰连忙找手巾为她擦干水渍,再递给她一杯热茶。天寿如饮甘泉,咕噜咕噜喝了个畅快,放下茶盏,才用平日的神情和声调叫了一声:“姐。”停了一停,说,“我又做噩梦了。”
  英兰长出了一口气,笑道:“梦醒了,酒也醒了吧?真吓死人,没见你刚才搂着我的脖子一个劲儿地喊叫,姐夫救我姐夫救我,差点儿把我勒死!……”
  “真的?”天寿问,梦中情景又影影绰绰地回到眼前,不觉心头一阵凄楚。
  英兰抿嘴笑着,眼神很特别地看着她,说:“傻孩子,你为什么早不说真话?咱姐妹同嫁了他,有多好!他那为人,不会嫌弃你,你也就终身有靠了。你呀,真是的!……”
  我是喜欢姐夫,可我不一定要嫁给他,特别是不一定要像你一样去做他的妾。你以为你就是终身有靠了吗?你难道不也很可怜很可惜吗?——天寿这些话没有说出口,她只目不转睛地望着姐姐,轻声问:“你都知道了?”
  英兰敛起了笑容,叹息道:“天禄都说了……你别怪他,是我逼着他说的。我这心里,唉!……真不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实在难为你了!……我虽说还不全明白,可想想过去那些日子那些事,我心里跟刀割也似的……唉!……”
  英兰低头抹泪。天寿怔怔地望着黑漆漆的窗户,许多往事汹涌而至,逼得那一股凄凉悲酸之气在她胸臆间冲撞激荡,极力寻找喷涌而出的罅隙。她竭力压制,颤抖着声音问一句:“什么时辰了?”
  “二更早过,快三更了……”英兰仍然哽咽着。
  桌上的灯焰不时跳动,时而伸得长长的,时而缩成小小的,使室内忽明忽暗,映在天花板和墙边的人影也随着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天寿凝视着屋顶,又似透过屋顶看向很远很远的天际,望着不知什么地方,脸上仿佛一无表情,只轻轻地、轻轻地,仿佛十分平淡、仿佛在讲家长里短,说道:“爹打过我,姐知道吧?”
  “那怎么不知道!为学戏,短不了,天天不是罚站罚跪罚饿饭,就是打手心打屁股,打得那个狠!亏你小小年纪,竟都挨过来了……”
  “不,不是那个,是扇耳光,打脸。”
  “爹打你耳光?不能吧?他常说树要皮人要脸,就是把徒弟打伤了也不能打脸,还说最是唱旦角的,凭的就是一张脸……唉,我抽你那个嘴巴罪过呀,坏了爹的规矩,真该死!……”
  天寿眼睛还看着屋顶,只苦笑着摇摇头。
  “爹真的打你脸了?你是爹妈的心尖子,要靠你发家养老的呀!”
  天寿脸上掠过一丝奇怪的笑,似伤感似苦涩,眼睛依然望着看不见的天际,沉默了许久许久,终于开口说了,仿佛是对英兰,又仿佛是在自语:“不能怪爹娘,老天生我的时候,就弄得我不清不楚,也就注定了我这一辈子不清不楚了……”娘告诉我,开始也不是有意将女做男,实在是‘瓦窑’的名声太臭、断子绝孙太可怕,正好我生下来竟是……竟是不男不女,收生婆都不能分辨……请来一位扬州名医,他当时一言不发,回去查了两天医书,还是请来了他的太老师,是个须发全白的老先生。老先生说了:这孩子若是男,那是他那小鸡鸡小蛋蛋还缩在小肚子里没长出来;这孩子若是女,那是她那阴沪阴门还没长全;再长长看吧,十年以后再来找我。
  “娘说,那会子爹想儿子想疯了,你怎么说算得是半个男孩儿了吧?就堂而皇之地宣告亲友,说得了个儿子!从此也就拿你当儿子养活……”可从我一懂得说话起,娘就不住地告诉我: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对什么人,千万不能说你不是男孩儿,千万不能给人看到你的下身儿,你还没长全,叫人看了笑话不说,还会拿你当妖孽怪物,那可要大祸临头,还会连累全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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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小儿就不敢多说话,也没心思玩儿呀笑的,躲着别人还来不及呢,倒是常常做噩梦,不是叫人看破了追着我又打又骂耻笑吐唾沫,就是全家人给当做妖孽绑赴杀场……我一天到晚逮空儿就看哪摸呀拽的,就盼着从小肚子里长出点儿什么东西来,叫我能信我自己真的是个男人,叫我不害怕跟别人在一起,叫我再也不做噩梦,也能跟别的孩子一样玩儿闹淘气,开开心心地笑,笑个痛快!……”十岁那年,正是咱家在广州生意最红火的时候,爹娘还是领着我回了一趟江都老家,再请那位老先生给我看看。我心里直怕老先生不在人世了呢,可他还在,只是老得走不动,得登门求医。老人家竟然还记得这回事儿,戴上眼镜儿不错眼珠儿地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口里不住地出长气儿。
  “他对爹说:你一直拿他当儿子养吗?看他这样儿,我怕你要伤心了!”爹的脸登时就煞白煞白,娘在一边不住地说:求老爷子给瞧瞧,求老爷子给瞧瞧……老先生瞧了,那会子,我胸口跳得凶极了,咚咚响,响得我耳朵里什么别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我一个劲儿地祷告神佛保佑,只要我能成个男孩儿,将来唱戏挣多少钱我都捐给庙里,为神佛再塑金身!
  “老先生瞧罢,好半天不说话,后来才问:这孩子你们原打算叫他干什么?读书求官?做生意赚钱?爹说我们是梨园世家,吃的开口饭,孩子从小就学唱昆旦,指着他成红伶名优挣大钱,给我们老两口养老送终哪。”老先生看上去松了口气,说,这倒罢了,我就对你们夫妇俩说实话吧,这孩子不是男是女,不但是女,还是个石女!
  “爹娘都吓了一跳,爹问,就跟《牡丹亭》里的石道姑那样?老先生点头说是。爹一下子满脸血红,眼睛就像着了火,瞪着我,好像恨不得一口把我吞下肚!吓得我刚叫了声爹,爹的巴掌左右开弓,就狠狠地抽在我脸上了!……”那时候我眼冒金星,嘴角流血,娘惊叫着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冲着爹喊叫说,你打他干什么!孩子有什么错!……说着就哭。我长那么大,还从没挨过耳刮子。爹从不许人碰我的脸,可他这回竟自己下手打,还打这么狠!我心里又委屈又愤恨,咬紧牙关硬撑着不流泪。不想,爹听娘叫嚷,竟追过来踢了娘一脚,跟着就没头没脸地朝娘擂拳头,嘴里还骂娘是不做脸的臭婆娘,害他断子绝孙!……娘只管紧紧搂着我,用身子挡住爹的拳头,嘴里直念叨:打吧打吧,打死我你再娶,给你生儿子,谁让我这么没用呢!……我觉着脸上热乎乎湿漉漉,是娘的泪水小溪一样往下淌,我心里刀割的一样,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出来……“一直极力平静地叙述往事的天寿,说到此处,声音哽咽、嘶哑,一个劲儿地吞咽着泪水。一直眼泪汪汪听着妹妹诉说的英兰叫着”可怜的妹子,真苦了你啦!“扑上去搂住天寿的脖子,姐妹俩号啕大哭……
  泪洒如雨,泪流如泉,一生能有多少机会让人畅畅快快地大哭大笑大叫大唱呢?泪水或许能抚平流血的伤口,痛哭或许能释放压抑过久的郁闷和忧伤。姐妹俩哭了好一阵,总算平静下来。“那年爹妈领你回江都老家的事,我还记得。”英兰说,“班子里因为你和爹不在,收益大减,班主大不高兴,全仗着胡家给撑腰他才没翻脸。唉,不说那些,后来呢?”“后来是人家老先生把爹喝住,说,你打孩子干吗?父精母血,受孕成胎,生不出男孩儿,先得怪你自己没本事!要是你命中无子,打谁也没用!”爹听了老先生的话,哭丧个脸发了一阵愣,跟着就猛扇自己的耳刮子,扇得噼啪响!娘吓坏了,撇下我又去拉爹,爹扑通跪在当地,哭着喊爹娘叫祖宗,说我对不起你们,我是柳门的大罪人!……娘也随着跪随着哭,我更得下跪痛哭了,我比爹妈罪过更大,所有这些,不都是因为我吗?……“老先生不住摇头叹气,再三劝我们起来坐下说话。他说:这孩子能入梨园唱昆旦,真是不幸中之大幸。日后成年,他的妇人体态心性,都可由他的昆旦身份遮掩过去,不至招人疑心。唱戏本就是游戏人生,你们何妨就让这孩子一辈子如此,终老梨园,也就功德圆满了。至于你家的后嗣,可以收螟蛉认义子。这孩子是假男人,不能娶妻;不是真女人,嫁不了人。你们就死了这条心,随他去吧!
  “娘却不死心,还是求老先生给治治,就算治不成个男孩儿,也让孩子成个真女子,不然这么好个孩子,怎么舍得叫他白活这一辈子!”老先生沉了脸,好半天才说:我知道国中能开通石女的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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