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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朱自清散文全编-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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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不知道有时甚至会变成知道,不过知道的都是些似相干又似不相干的事儿,你摸不着头脑,还是一般无二。前年十月八日华盛顿国际社电,说罗斯福总统〃恐亚洲局势因滇缅路重开而将发生突变〃,〃日来屡与空军作战部长史塔克,海军舰队总司令李却逊,及前海军作战部长现充国防顾问李海等三巨头会商。总统并于接见记者时称,彼等会谈时仅研究地图而已云云。〃〃仅研究地图而已〃是答应了〃知道〃,但是这样轻描淡写的,还是〃不知道〃的比〃知道〃的多。去年五月,澳总理孟席尔到美国去,谒见罗斯福总统,〃会谈一小时之久。后孟氏对记者称:吾人仅对数项事件,加以讨论,吾人实已经行地球一周,结果极令人振奋云。澳驻美公使加赛旋亦对记者称,澳总理与总统所商谈者为古今与将来之事件。〃〃经行地球一周〃,〃古今与将来之事件〃,〃知道〃的圈儿越大,圈儿里〃不知道〃的就越多。

  这个不知道还会变成〃他知道〃。去年八月二十七日华盛顿合众社电,说记者〃问总统对于野村大使所谓日美政策之暌隔必须弥缝,有何感想。总统避不作答,仅谓现已有人以此事询诸赫尔国务卿矣。〃已经有人去问赫尔国务卿,国务卿知道,总统就不必作答了。去年五月十六日华盛顿合众社电,说罗斯福总统今日接见记者,说〃美国过去曾两次不宣而战,第一次系北非巴巴拉之海盗,曾于一八八三年企图封锁地中海上美国之航行。第二次美将派海军至印度,以保护美国商业,打击英、法、西之海盗。〃〃记者询以'今日亦有巴巴拉海盗式之人物乎?'总统称,'请诸君自己判断可也。'〃〃诸君自己判断〃,你们自己知道,总统也就不必作答了。〃他知道〃或〃你知道〃,还用发言人的〃我〃说什么呢?——这种种的变形,有些虽面目全非,细心吟味,却都从那一个不知道脱胎换骨,不过很微妙就是了。发言人临机应变,尽可层出不穷,但是百变不离其宗;这个不知道也算是神而明之的了。

  1942年1月5日作。

  (原载1942年1月12日《当代评论》第2卷第1期)
 

 

 
 
 
  

话中有鬼 
 

  不管我们相信有鬼或无鬼,我们的话里免不了有鬼。我们话里不但有鬼,并且铸造了鬼的性格,描画了鬼的形态,赋予了鬼的才智。凭我们的话,鬼是有的,并且是活的。这个来历很多,也很古老,我们有的是鬼传说,鬼艺术,鬼文学。但是一句话,我们照自己的样子创出了鬼,正如宗教家的上帝照他自己的样子创出了人一般。鬼是人的化身,人的影子。我们讨厌这影子,有时可也喜欢这影子。正因为是自己的化身,才能说得活灵活现的,才会老挂在嘴边儿上。

  〃鬼〃通常不是好词儿。说〃这个鬼!〃是在骂人,说〃死鬼〃也是的。还有〃烟鬼〃,〃酒鬼〃,〃馋鬼〃等,都不是好话。不过骂人有怒骂,也有笑骂;怒骂是恨,笑骂却是爱——俗语道,〃打是疼,骂是爱〃,就是明证。这种骂尽管骂的人装得牙痒痒的,挨骂的人却会觉得心痒痒的。女人喜欢骂人〃鬼……〃〃死鬼!〃大概就是这个道理。至于〃刻薄鬼〃,〃啬刻鬼〃,〃小气鬼〃等,虽然不大惹人爱似的,可是笑嘻嘻的骂着,也会给人一种热,光却不会有——鬼怎么会有光?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有鬼呢?固然也有〃白日见鬼〃这句话,那跟〃见鬼〃,〃活见鬼〃一样,只是说你〃与鬼为邻〃,说你是个鬼。鬼没有阳气,所以没有光。所以只有〃老鬼〃,〃小鬼〃,没有〃少鬼〃,〃壮鬼〃,老年人跟小孩子阳气差点儿,凭他们的年纪就可以是鬼,青年人,中年人阳气正盛,不能是鬼。青年人,中年人也可以是鬼,但是别有是鬼之道,不关年纪。〃阎王好见,小鬼难当〃,那〃小〃的是地位,所以可怕可恨;若凭年纪,〃老鬼〃跟〃小鬼〃倒都是恨也成,爱也成。——若说〃小鬼头〃,那简直还亲亲儿的,热热儿的。又有人爱说〃鬼东西〃,那也还只是鬼,〃鬼〃就是〃东西〃,〃东西〃就是〃鬼〃。总而言之,鬼贪,鬼小,所以〃有钱使得鬼推磨〃;鬼是一股阴气,是黑暗的东西。人也贪,也小,也有黑暗处,鬼其实是代人受过的影子。所以我们只说〃好人〃,〃坏人〃,却只说〃坏鬼〃;恨也罢,爱也罢,从来没有人说〃好鬼〃。

  〃好鬼〃不在话下,〃美鬼〃也不在话下,〃丑鬼〃倒常听见。说〃鬼相〃,说〃像个鬼〃,也都指鬼而言。不过丑的未必就不可爱,特别像一个女人说〃你看我这副鬼相!〃〃你看我像个鬼!〃她真会想教人讨厌她吗?〃做鬼脸〃也是鬼,可是往往惹人爱,引人笑。这些都是丑得有意思。〃鬼头鬼脑〃不但丑,并且丑得小气。〃鬼胆〃也是小的,〃鬼心眼儿〃也是小的。〃鬼胎〃不用说的怪胎,〃怀着鬼胎〃不用说得担惊害怕。还有,书上说,〃冷如鬼手馨!〃鬼手是冰凉的,尸体原是冰凉的。〃鬼叫〃,〃鬼哭〃都刺耳难听。——〃鬼胆〃和〃鬼心眼儿〃却有人爱,为的是怪可怜见的。从我们话里所见的鬼的身体,大概就是这一些。

  再说〃鬼鬼祟祟的〃虽然和〃鬼头鬼脑〃差不多,可只描画那小气而不光明的态度,没有指出身体部分。这就跟着〃出了鬼!〃〃其中有鬼!〃固然,〃鬼〃,〃诡〃同音,但是究竟因〃鬼〃而〃诡〃,还是因〃诡〃而〃鬼〃,似乎是个兜不完的圈子。我们也说〃出了花样〃,〃其中有花样〃,〃花样〃正是〃诡〃,是〃谲〃;鬼是诡谲不过的,所以花样多的人,我们说他〃鬼得很!〃书上的〃鬼蜮伎俩〃,口头的〃鬼计多端〃,指的就是这一类人。这种人只惹人讨厌招人恨,谁爱上了他们才怪!这种人的话自然常是〃鬼话〃。不过〃鬼话〃未必都是这种人的话,有些居然娓娓可听,简直是〃昵昵儿女语〃,或者是〃海外奇谈〃。说是〃鬼话〃!尽管不信可是爱听的,有的是。寻常诳语也叫做〃鬼话〃,王尔德说得有理,诳原可以是很美的,只要撒得好。鬼并不老是那么精明,也有马虎的时候,说这种〃无关心〃的〃鬼话〃,就是他马虎的时候。写不好字叫做〃鬼画符〃,做不好活也叫做〃鬼画符〃,都是马马虎虎的,敷敷衍衍的。若连不相干的〃鬼话〃都不爱说,〃符〃也不爱〃画〃,那更是〃懒鬼〃。〃懒鬼〃还可以希望他不懒,最怕的是〃鬼混〃,〃鬼混〃就简直没出息了。

  从来没有听见过〃笨鬼〃,鬼大概总有点儿聪明,所谓〃鬼聪明〃。〃鬼聪明〃虽然只是不正经的小聪明,却也有了不起处。〃什么鬼玩意儿!〃尽管你瞧不上眼,他的可是一套玩意儿。你笑,你骂,你有时笑不得,哭不得,总之,你不免让〃鬼玩意儿〃耍一回。〃鬼聪明〃也有正经的,书上叫做〃鬼才〃。李贺是唯一的号为〃鬼才〃的诗人,他的诗浓丽和幽险,森森然有鬼气。更上一层的〃鬼聪明〃,书上叫做〃鬼工〃;〃鬼工〃险而奇,非人力所及。这词儿用来夸赞佳山水,大自然的创作,但似乎更多用来夸赞人们文学的和艺术的创作。还有〃鬼斧神工〃,自然奇妙,也是这一类颂辞。借了〃神〃的光,〃鬼〃才能到这〃自然奇妙〃的一步,不然只是〃险而奇〃罢了。可是借光也不大易,论书画的将〃神品〃列在第一,绝不列〃鬼品〃,〃鬼〃到底不能上品,真也怪可怜的。

  1944年5月21日

  (原载1944年昆明《中央日报》《星期增刊》)
 

 

 
 
 
  

正义 
 

  人间的正义是在哪里呢?

  正义是在我们的心里!从明哲的教训和见闻的意义中,我们不是得着大批的正义么?但白白的搁在心里,谁也不去取用,却至少是可惜的事。两石白米堆在屋里,总要吃它干净,两箱衣服堆在屋里,总要轮流穿换,一大堆正义却扔在一旁,满不理会,我们真大方,真舍得!看来正义这东西也真贱,竟抵不上白米的一个尖儿,衣服的一个扣儿。——爽性用它不着,倒也罢了,谁都又装出一副发急的样子,张张皇皇的寻觅着。这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的聪明的同伴呀,我真想不通了!

  我不曾见过正义的面,只见过它的弯曲的影儿——在〃自我〃的唇边,在〃威权〃的面前,在〃他人〃的背后。

  正义可以做幌子,一个漂亮的幌子,所以谁都愿意念着它的名字。〃我是正经人,我要做正经事〃,谁都向他的同伴这样隐隐的自诩着。但是除了用以〃自诩〃之外,正义对于他还有什么作用呢?他独自一个时,在生人中间时,早忘了它的名字,而去创造〃自己的正义〃了!他所给予正义的,只是让它的影儿在他的唇边闪烁一番而已。但是,这毕竟不算十分孤负正义,比那凭着正义的名字以行罪恶的,还胜一筹。可怕的正是这种假名行恶的人。他嘴里唱着正义的名字,手里却满满的握着罪恶;他将这些罪恶送给社会,粘上金碧辉煌的正义的签条送了去。社会凭着他所唱的名字和所粘的签条,欣然受了这份礼;就是明知道是罪恶,也还是欣然受了这份礼!易卜生〃社会栋梁〃一出戏,就是这种情形。这种人的唇边,虽更频繁的闪烁着正义的弯曲的影儿,但是深藏在他们心底的正义,只怕早已霉了,烂了,且将毁灭了。在这些人里,我见不着正义!

  在亲子之间,师傅学徒之间,军官兵士之间,上司属僚之间,似乎有正义可见了,但是也不然。卑幼大抵顺从他们长上的,长上要施行正义于他们,他们诚然是不〃能〃违抗的——甚至〃父教子死,子不得不死〃一类话也说出来了。他们发见有形的扑鞭和无形的赏罚在长上们的背后,怎敢去违抗呢?长上们凭着威权的名字施行正义,他们怎敢不遵呢?但是你私下问他们,〃信么?服么?〃他们必摇摇他们的头,甚至还奋起他们的双拳呢!这正是因为长上们不凭着正义的名字而施行正义的缘故了。这种正义只能由长上行于卑幼,卑幼是不能行于长上的,所以是偏颇的;这种正义只能施于卑幼,而不能施于他人,所以是破碎的;这种正义受着威权的鼓弄,有时不免要扩大到它的应有的轮廓之外,那时它又是肥大的。这些仍旧只是正义的弯曲的影儿。不凭着正义的名字而施行正义,我在这等人里,仍旧见不着它!

  在没有威权的地方,正义的影儿更弯曲了。名位与金钱的面前,正义只剩淡如水的微痕了。你瞧现在一班大人先生见了所谓督军等人的劲儿!他们未必愿意如此的,但是一当了面,估量着对手的名位,就不免心里一软,自然要给他一些面子——于是不知不觉的就敷衍起来了。至于平常的人,偶然见了所谓名流,也不免要吃一惊,那时就是心里有一百二十个不以为然,也只好姑且放下,另做出一番〃足恭〃的样子,以表倾慕之诚。所以一班达官通人,差不多是正义的化外之民,他们所做的都是合于正义的,乃至他们所做的就是正义了!——在他们实在无所谓正义与否了。呀!这样,正义岂不已经沦亡了?却又不然。须知我只说〃面前〃是无正义的,〃背后〃的正义却幸而还保留着。社会的维持,大部分或者就靠着这背后的正义罢。但是背后的正义,力量究竟是有限的,因为隔开一层,不由的就单弱了。一个为富不仁的人,背后虽然免不了人们的指谪,面前却只有恭敬。一个华服翩翩的人,犯了违警律,就是警察也要让他五分。这就是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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