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哲学-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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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酷的寒风似的。靠岸的冰块夹着割剩下的黄枯苇,不断的小麻雀捉住苇干,一起一伏的摆动他们的小尾巴。太阳已往西去,罩着一层淡黄的雾,斜射着银灰的冰块,连成一片寒气。
那小孩的疾驰,那小麻雀的飞落,好象几个梭儿,在有忧思的人们眼前织成一个愁网。
两个人坐了一刻,又立起来沿着湖边走几步,因为桥上的巡警不住的用侦探式的眼光射着他与她。
“凤姐!”李应先说了话:“这光洁的冰块顶好作个棺材盖上我的臭皮骨!”
龙凤叹了一口气,把围巾紧了一紧,回头看着那恋恋不忍辞去大地的斜阳。
他们又不说了,忽然两个人的中间,插入两只大手,捉着他们的手腕。两个人惊的都把头向中间转过来,那两只大手松开了,后面哈哈的笑起来。
“四哥!别这么闹!”李应半怒的说。
“好兄弟!吓死,不比盖上大冰块痛快!”
三个人又坐下,那桥上的巡警走过来。
“警爷!”赵四说:“我们是救世军出来卖《圣经》的,拿我们当拐带妇女看,可是小鹞子拿刺猬,错睁了眼!”
龙凤怕巡警怒了,赶快立起来向巡警解说,并且把李应拿着的《圣经》给他看。巡警握着刀柄,皮鞋擦着地皮慢慢的走开。
“四哥!”龙凤对赵四说:“你怎么对巡警那么说话,他要是怒了呢!”
“发怒!警爷永远不会!他们是软的欺,硬的怕,你不拍他,他就麻你!他们不管阔人街上拉屎,单管穷人家里烧香!不用说这个,你们两个到底怎样!”
“只有一条路,死!”李应说。
“不准说死,死了再想活可就太难了!跑!跑是好的法子!”
“往那里跑,怎么跑,有跑的钱没有!”龙凤问。“去求龙军官,你父亲!你们要跑,他定有主意,他能甘心卖你——他的亲女儿——吗?”
“我不能跑,我跑了我的姐姐怎办?”李应问。赵四手捧着头,想了半天,立起来一阵风似的向南跑去,跑出好远,回头说了一声:“明天会上见!”
第三十四
赵四自己刮了一阵风,激烈而慌促的把自己吹到李应姑母的家。风要是四方相激,往往成裹着恶鬼的旋风。人要是慌急,从心里提出一股热气,也似旋风似的乱舞。于是赵四在门外耍开了旋风。赵姑母门上的黑白脸的门神,虽然他的灵应,有些含糊其词,可是全身武装到底有些威风。赵四看了他们一眼,上前握定门环在门神的腮上当当的打起来,打的门神干生气一声也不言语。
“慢打!慢打!”赵姑母嚷:“报丧的也不至这么急啊!”
赵姑母看见赵四的服装,心里有些发慌,怕赵四是明伙强盗。赵四看*不帕耍*少年妇女是花枝招展的可怕,老年妇女是红眼皴皮的可怕。不论怎样,反正见妇女不好说话!
“找谁?说!”
“老太太,这里有一位小老太太姓李的吗?”赵四又冒着不怕三冬冷气,永象灶上蒸锅似的热汗。
“胡说!我的侄女是大姑娘!什么小老太太!啊!”
“‘老太太’不是比‘大姑娘’尊贵?我是谦恭!”“你是那里来的野小子,你给我走。不然,我叫巡警,拿你到衙门去!”老妇人一抖手,把街门邦的一声关上,一边唠叨,一边往里走。
赵四不灰心,坐在石阶上等着,万一李静出来呢?太阳已经落下去,一阵阵的冷风吹来的炒栗子的香味,引的赵四有些饿的慌。不走!坚持到底!院里炒菜的响声,妇女的说话,听的真真的,只是她不出来。
黑影里匆匆的走过一个人来,一脚踹在赵四身上。“什么?”
“什么!肉台阶比地毡还柔软!”
“四哥?”
“是那一块!”
“在这里干什么?”
“等挨骂!”
“不用说,我姑母得罪了你。她老人家说话有时候不受听,四哥别计较!”
“谁计较她,谁是儿子!告诉我,你和她商议出什么没有?”“不能有结果,我不能放下我姐姐不管!”
“好小子!你能把你姐姐叫出来不能?”
“四哥!你太是好人了,不过你想的不周到。姑母在家,我如何能把她叫出来!”
“改日你能不能叫我见见她?”
“那倒可以,等我和姑母说,我领她去逛公园,我们可以见面谈一谈!”
“好!就这么办!一定!”赵四说完,走上台阶摸了摸门环,自己说了一句“没打坏”!
“四哥!你吃了饭没有?”李应问。
“没有!”
“有饭钱没有?”
“没有!”
“我这里有些零钱,四哥你拿去买些东西吃!”李应掏出一张二十铜元的钱票。
赵四没等李应递给那张钱票,扯开大步一溜烟的跑去。李应赶了几步,如何赶得上赵四!
“兄弟!咱是给别人钱的,不是求钱的!明天见!”赵四跑远,回头向李应说。
赵四跑回教会,才上台阶,后面一个人拍了他的脊背一下。
“借光!”那个人说:“这里有位李应吗?”
“有!”赵四回答。
“你和他熟识?”
“我的朋友!”
“好!朋友初次见面,赏个脸,咱们到饭馆吃点东西,我有话和你说。”那个人笑嘻嘻的说。
奇“有话这里也可以说,不必饭馆!”
书“这么着,”那个人掏出一块钱来。“你自己爱买什么买什么,这块钱是你的!”
“你要问我什么,问!要是拿钱晃我,我可是脸急!”“奇怪!穷人会不爱钱!那有的事!这是梦中罢?”赵四真把那个人闹迷惑了!
“我问你,”那个人低声含笑,抿着嘴笑,象妓女似的抿着嘴笑。拍着赵四的肩头,亲热的问:“朋友!李应有个姐姐?”“有!怎样?”
“她定了婚没有?”
“不知道!”
“她长的怎样?”
“你问她的模样干吗?”
“听说她很美。朋友!不瞒你说,我打算下腿!你要是能帮我的忙,朋友,咱家里还真有些金钱,不能叫你白跑!”那个人又把那块洋钱掏出来,往赵四手中放。
赵四本来与那个人平立在阶石上,赵四往上站了一站,匀好了距离,把拳头照准了那个人的脖下就是一拳。那个人“哟”了一声,滚下台阶去。赵四一语不发走进教会。第二天早晨他起来打扫门外,见阶下有几块蓝色的碎玻璃。“这是那小子的眼镜!”赵四说完,笑了一阵。
第三十五
李应请求姑母允许他同李静去逛公园。姑母已有允意,而李静不肯去。因为李静已与她姑母商定一切,李静主张是:宁可嫁老张不叫叔父死;对于王德,只好牺牲。赵姑母的意见是:儿女不能有丝毫的自私,所谓儿女的爱情就是对于父母尽责。李静不能嫁王德,因为他们现在住在一处,何况又住在自己的家里。设若结婚,人家一定说他们是“先有后嫁”,是谓有辱家风。老张虽老丑,可是嫁汉之目的,本在穿衣吃饭,此外复何求!况且嫁老张可以救活叔父,载之史传,足以不朽!……
有我们孔夫子活着,对于赵姑母也要说:“贤哉妇人!”我们周公在赵姑母的梦里也得伸出大指夸道:“贤哉赵姑母!”何况李静!
李静要是和王德逃跑了,不但她,就是他也不用再想在我们礼教之邦活着了。与其入张氏地狱(在第十八层地狱的西南边),受老张一个人的虐待,还比受社会上人人的指骂强!
她是入过学堂的,似乎明白一些道理,新道理;新道理自然是打破旧礼教的大炮。可是她入的是礼教之邦的学堂*罟模乩恚丫呛樗褪薨憧膳拢褂诠模*地理之外讲新道理?果然她于国文,地理之外而明白一些新事新理,以至于大胆的和王德跑了,那新教育的死刑早已宣告,就是国文,地理也没地方去念了!幸而李静聪明,对于国文,地理而外,一点别的也不求知;幸而礼教之邦的教育家明白大体,除了国文,地理等教科书外,一点有违大道的事情也不教!
洋人化的中国人说,李静之下地狱,是新教育被赵姑母战败的证据。不对!新教育何曾向赵姑母摆过阵!赵姑母亲自见了老张,立了婚约,换回她兄弟的借券。她心里欢喜异常,一块石头可落了地!儿女大事,作长辈的算尽了责。
赵姑母又顺便去看王德的母亲,因为李静的叔父与王德的父亲曾商议过他们儿女的婚事。两位老妇人见面,谈的哭完了笑,笑完了哭,好不亲热!赵姑母怨自己管束李静不严;王老太太怪自己的儿子没出息,主张赶快给王德定个乡下姑娘以收敛他的野性。王太太留赵太太吃晚饭,赵太太一唱三叹的伤世道不良,男女乱闹。王太太旁征博引,为赵太太的理论下注解与佐证。越说越投缘,越亲热,不由的当时两位太太拜为干姊妹。赵姐姐临走,王妹妹无以为赠,狠心的把预备孵鸡的大黄油鸡卵送给赵姐姐十个。赵姐姐谦谢不遑,从衣袋中掏出戴了三十二年的一个银指箍作为回敬。这样难舍难分的洒泪而别。
王德的父亲经他夫人的教训,自己也笑自己的荒唐,于是再也不到李老人那里去。赵姑父依旧笑着向李静说:“姑娘!可有婆婆家了!”
老张得意极了!脸仰的更高了,笑的时候更少了,——因为高兴!
喜到皆双!老张又代理北郊自治会会长了!因为老张强迫龙树古给孙八正式的婚书,龙树古甘心把会长叫老张代理,以备正式辞职后,老张可以实任。而老张也真的答应龙树古的要求。
“凡公事之有纳入私事范围内之可能者,以私事对待之。”这是老张的政治哲学。
喜到皆三!老张院中的杏树,开了几朵并蒂花。老张乐的居然写了一首七言绝句:“每年累万结红杏,今岁花开竟孪生,设若啼莺枝上跳,砖头打去不留情!”
老张喜极了,也忙极了。光阴不管人们的事,一个劲低着头往前走,老张甚至于觉得时间不够用了,于是请教员,自己不能兼顾校务了。
春暖花开,妙峰山,莲花顶,卧佛寺……照例的香会热闹起来。褚大求老张写传单,以示对于金顶娘娘的信诚。于是老张在褚大拿来的黄毛边纸上,除了“妙峰山,金顶娘娘真灵。信士褚大虔诚”之外,又加了两句,“德胜汛官商小学聘请教员,薪资面议。”褚大看了看纸上那么多字,心里说:“越多越讨娘娘的欢心!”于是千谢万谢的拿到街上黏贴。
自广告黏出去以后,十来个师范毕业生,因为不认识学务委员和有势力的校长而找不到事作,来到老张那里磋商条件,有的希望过奢,条件议不妥;有的真热心服务不计较金钱,可是不忍看学生们那样受罪,于是教了三天告辞回家。最后一位先生来自山东算是留长远了。老张送给那位先生一年三十块钱。旷工一天扣洋二角。
第三十六
校长解决,老张去找孙八商议一切。
“张老师又来了!爹爹!”小三在院内喊。孙八正在屋里盘算喜事的花费忙着迎出老张来。两个人到屋内坐下,孙八叫小三去沏茶。
“八爷预备的怎样?有用我的地方告诉我,别客气!”
“多辛苦!预备的差不多,只剩讲轿子,定饭庄子。”“怎样讲轿子?”
“花红轿看着眼亮啊!”
“我知道用马车文明!”
小三一溜歪斜的提着一把大茶壶,小四拿着两个茶碗,两个一对一句的喊着:“一二一”进来。老张孙八停住说话,等小三把茶倒好,孙八给了一人一个铜子。“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