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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老张的哲学-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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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竖的把自己挺起来。听说在《进化论》上讲,人们由四足兽变为两足动物,就是这么挺起来的。两个人在德胜门关里找了一个小饭馆,老张怒气填胸,把胃的容量扩大,越吃越勇,直到“目眦尽裂”,“怒发冲冠”!

“八爷!你真要争气?”

“千真万真!”

“好!你不反对我的计划?”

“你说!我是百依百随!”

“第一你要娶妾不娶?”

“我——”

“八爷!你开付饭账,改日再见!”老张站起就走。“这叫什么话,你坐下!”

“你看,头一件你就给我个闷葫芦。就是说一天,还不是吊死鬼说媒,白饶一番舌吗?”

“你坐下,娶!娶!”

“本来应当如此!”老张又坐下。“你听着,龙树古有个女儿,真叫柳树上开红花,变了种的好看。他呢,现在债眼比炮眼还大,专靠着她得些彩礼补亏空。我去给你把她买过来,你听清楚了,他可不欠我的债。买他女儿作妾,这还不毁他个到底!”

“我——”

“要作就作,不作呢,夹起尾巴去给龙军官,龙会长磕头,谁也不能说八爷不和善!”

“老张你太把我看小了!作!作!你多辛苦!”“不用急!”老张先下热药,后下凉剂,使病人多得些病痛的印象。“这里决没危险!他的债非还不可,我们出钱买他的女儿,叫作正合适。这手过钱,那手写字据,决不会有差错!”

孙八只是点头,并未还言。

“八爷!你会饭账!你在家里等喜信罢!亲事一成,专等吃你的喜酒!把脸卷起来,乐!乐!”

孙八真的乐了!

第十七

一个回教徒,吃香蕉的时候并不似吃猪肉那样怀疑。为什么?那未免太滑稽,假如单纯的答道:“不吃猪肉而吃羊肉,正如人们吃香蕉而不吃鱼油蜡烛。”这个问题只好去问一个脾气温和的回教徒,普通人们只用“这个好吃”和“那个不好吃”来回答,是永远不会确切的。

同样,龙树古为什么信耶稣教?我除了说“信教是人们的自由”以外,只好请你去问龙树古。

假如你非搜根探底的问不可,我只好供给你一些关于龙树古的事迹,或者你可以由这些事迹中寻出一个结论。龙树古的父母,是一对只赌金钱不斗志气“黑头到老”的夫妻。他们无限惭愧的躺在棺材里,不曾践履人们当他们结婚的时候所给的吉祥话——“白头偕老”。

他们虽然把金钱都赌出去,可是他们还怀着很大的希望,因为他们有个好儿子,龙树古自幼就能说他父母要说的话,作他父母要作的事。龙老者背着龙树古和人们常说:“有儿子要不象树古那样孝顺,那叫作骆驼下骡子,怪种!”

龙老者专信二郎神,因为二郎神三只眼,当中那只眼专管监察赌场而降福于虔诚的赌徒。龙老太太专信城隍爷,龙树古小的时候曾随着母亲作过城隍出巡时候的轿前红衣神童。

总之,龙树古自幼就深受宗教的陶染。

他在十八岁的时候,由他父母把东城罗老四驾下的大姑娘,用彩绣的大轿运来给他作媳妇。那位大姑娘才比他多七八岁,而且爱他真似老姐姐一样。有时候老夫妇不在家,小夫妇也开过几次交手战,可是打架与爱情无伤,打来打去,她竟自供献给他一个又白又胖的小女孩——龙凤。龙凤生下来的第二天,就经一个道士给她算命。道士说:她非出家当尼姑不可,不然有克老亲。龙老夫妇爱孙女心盛,不忍照道士所说的执行。果然,龙凤不到三岁把祖父母全都克死。至今街坊见着龙凤还替龙老夫妇抱屈伤心!

龙树古自双亲去世,也往社会里去活动。不幸,他的社会,他的政府,许马贼作上将军,许赌棍作总长,只是不给和龙树古一样的非贼非盗的一些地位。更不幸的,他的夫人当龙凤八九岁的时候也一命呜呼!她的死,据医生说是水火不济,肝气侵肺。而据邻居说,是龙凤命硬,克伐十族。不然,何以医生明知是肝气侵肺,而不会下药攻肝养肺?

龙树古自丧妻之后,仍然找不到事作,于是投到救世军教会,领洗作信徒。最初信教的时候,邻居都很不满意他,甚至于见了龙凤,除不理她之外,私下里还叫她“洋妞儿”!后来龙树古作了军官,亲友又渐渐改变态度,把龙凤的“洋妞儿”改为“女学生”。

龙凤现在已有二十岁,她的面貌,谁也不能说长得丑,可是谁也不说她是个美人。因为她红润的脸永远不擦铅粉和胭脂,她的浓浓的眉毛永远不抹黑墨,她的长而柔软的头发永远不上黄蜡和香油。试问天下可有不施铅华的美人?加以她的手不用小红袖盖着,她的脚不用长布条裹得象个小冬笋,试问天下可有大手大脚的美人?

“野调无腔的山姑娘!她是没有妈的孩子,咱们可别跟她学!”这是邻居们指着龙凤而教训他们的女孩子的话。

他们父女却非常的快活,龙树古纵有天大的烦恼,一见了他的爱女,立刻眉开眼笑的欢喜起来。她呢,用尽方法去安慰他,伺候他,龙树古现在确乎比他夫人在世的时候,还觉得舒服一些。

我关于龙军官的事情,只能搜罗这一些,假如有人嫌不详细,只好请到鼓楼大街一带去访问。那些老太婆们可以给你极丰富的史料,就是那给龙凤算命的道士,有几位夫人,她们都说得上来。

第十八

李应真的投入救世军。王德依然找不到事作,除了又跟父亲要了几块钱而外,还是一团骄傲,不肯屈就一切。李应早间出去,晚上回来,遇上游街开会,回来的有时很晚。王德出入的时间不一定,他探听得赵姑母出门的消息,就设法晚些出去或早些回来,以便和李静谈几句话。李静劝他好几次,叫他回家帮助父亲操持地亩,老老实实的作个农夫,并不比城里作事不舒服。王德起初还用话支应,后来有一次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他说:“静姐!我有两个志愿,非达到不可:第一,要在城里作些事业;第二,要和你结婚。有一样不成功,我就死!”李静脸上微红,并未回答。

王德这几句话,在梦里说过千万遍,而不敢对她说。今天说出来了,随着出了一身热汗。好象久被淤塞的河水找着一个出口,心中的一切和河水的泛溢一般无法停止。

“静姐!静姐!”他上前拉住她的手。“我爱你!”“兄弟!你怎么有些呆气?”

“我不呆,我爱你,我爱你!”王德虽然已经心乱了,可是还没忘用“爱”字来代表他心中的话。

“你放开我的手,姑母这就回来!”

他不放开她的手,她也就没再拒绝而由他握着,握得更紧了一些。

“我不怕姑母,我爱你!我死,假如你不答应我!”“你先出去,等姑母下午出门,你再来!”

“我要你现在答应我!你答应了我,从此十年不见面,我也甘心,因为我知道世界上有一个爱我的人!说!静姐!”“你真是年青,兄弟!我下午答复你还不成?姑母就回来!”

王德知道姑母的慈善与严厉,心中的血都蒸腾起来化为眼中的泪。李静的眼睛也湿了。

两个人用握在一处的手擦泪,不知到底是谁的手擦谁的眼泪。

“我爱你!姐姐!”王德说完,放开她的手走出去。

他出了街门,赵姑母正从东面来,他本来想往东,改为往西去,怕姑母看见他的红眼圈。

李静手里象丢了一些东西,呆呆的看着自己,从镜子里。不知不觉的抬起自己的手吻了一吻,她的手上有他的泪珠。赵姑母进来,李静并没听见。

“静儿!快来接东西!”

她懒懒的用手巾擦干了眼睛,出来接姑母买来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姑娘!怎么又哭了!”

“没哭,姑母!”她勉强着笑了一笑。

“我知——道你小心里的事,不用瞒我。”

“真的没哭!”

“到底怎么了?”

“我——有些不舒服。直打喷嚏,好象是哭了似的。”“是不是?你姑父不听话,昨天非给你烂柿子吃不可。瞧,病了没有!这个老——”好妇人开始着急了。“好孩子,去躺一躺,把东西先放在这里。想吃什么?姑母给你作。对了,你爱吃嫩嫩的煮鸡子,我去买!我去买!”

“姑母,我不想吃什么,我去躺一躺就好了!”“不用管我,我去买!孙山东的小铺有大红皮油鸡子,这么大。”赵姑母用手比着,好象鸡子有茶壶那么大。说完,把脚横舒着,肥大的袖子抡的象飞不动的老天鹅一样跑出去。李静躺在床上,不知想的什么,不知哭的什么,但是想,哭!

想起自己去世的父母,自己的叔父,李应,王德……。不愿意哭,怕伤了姑母的心,然而止不住。……不愿意想,然而一寸长的许多人影在脑子里转。……忘了王德,为谁哭?为王德哭?想的却不仅是他!……爱情要是没有苦味,甜蜜从何处领略?爱情要是没有眼泪,笑声从何处飞来?爱情是神秘的,宝贵的,必要的,没有他,世界只是一片枯草,一带黄沙,为爱情而哭而笑而昏乱是有味的,真实的!人们要是得不着恋爱的自由,一切的自由全是假的;人们没有两性的爱,一切的爱是虚空的。现在李静哭了,领略了爱的甜味!她的心象冲寒欲开的花,什么也不顾的要放出她的香,美,艳丽!她象黑云里飞着的孤雁,哀啼着望,唤,她的伴侣!她自己也不知道哭什么,想什么,羞愧什么,希望什么。只有这一些说不出的情感是爱情的住所。爱情是由这些自觉的甜美而逐渐与一个异性的那些结合,而后美满的。在这种情境之中的,好象一位盲目的诗人,夜间坐在花丛里,领略着说不出的香甜;只有一滴滴的露珠,湿透了他的襟袖,好似情人们的泪!

赵姑母去了不到十分钟就回来了。从门外就半哭半笑的喊:

“静儿!静儿!姑母可是老的要不得了!”

李静坐起来隔着玻璃往外看,只见姑母左手拿着两个鸡子,右手从衣襟上往下擦鲜黄的蛋汁。

“可要不得了,我这不中用的老东西!四个鸡子摔了一半!只顾快走,不看电线杆子,你看!”赵姑母说着,擦着,哭着,笑着,同时并举的忙着。

赵姑母把鸡子放在小铁锅里煮,手擦眼泪,嘴吹锅里的热气,以便看鸡子在锅里滚了几个滚。还不住的说:“姑娘爱吃嫩的,爱吃嫩的……”嘴里只顾说,心里不记时间,捞出鸡子一看,已经一个煮裂了缝。

最激烈的中国家庭革命,就是子女拒绝长辈所给的吃食。吃九个半,假如长辈给你十个,至少你也是洋人转生的。李静不愿意惹姑母闹脾气,慢慢把鸡子吃了。然后打起精神,要帮着姑母作事,姑母拦着不叫作。

“姑母,我真好了!”李静说。

“是不是?一吃鸡子准好!我年青的时候,公公婆婆活着,鸡子?一根鸡毛也吃不着!

我的肚子啊,永远空着多半截,就是盼着你叔父接我回娘家住几天,吃些东西。一吃就好!

公公婆婆也不是对我不好,他们对儿媳妇不能不立规矩。幸亏有你叔父,要不是他,我早就饿成两层皮了!说起你叔父,现在受这罪,老天爷要是戴着眼镜,决不至于看不出好坏人!

静儿!等你姑父回来,你跟他要一块钱,给你叔父买些东西给他送了去。我那个兄弟,待我真是一百一,我可忘不了他!“

姑母侄女一阵乱谈,姑母把说过一百二十五回的话,又说到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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