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一千八百年前-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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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本以为它会和着这样一个神一般的男人一起,创造了足够多的神话后,在宁静的家园相依为命、让剩下的生命从彼此的身体里渐渐褪去。那本来是个很好的结果,但他们没有那样的幸运。一场兵不血刃的战争,结束了一切。
马忠温柔而担忧地看着它,这是他的马,他不知道它是怎么了。但他想让它好好吃点东西,带它出去晒晒太阳,它就会好起来的。也许只是这冬天太冷了。但冬天始终会过去,春天会到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赤兔始终没有再睁开眼。
一生的时光像水一般缓缓从脑海中掠过。它不知道它是睡着还是醒着,有时候他能听到战马的嘶声,闻到空气中的血的味道。有时候它能看见宁静的院落,它年迈的主人在阳光中替他仔细地梳着毛。它不再愿意睁眼,因为眼前的世界已经面目全非。
马忠一直蹲在赤兔面前,看着它低垂的头,始终紧闭的眼。他很想知道,他的马在做怎样的梦。他只是不知道,他的马并非死于平静,而是死于战争;他也不曾想到,在赤兔停止呼吸前那一刻,眼前反反复复闪过的画面里,没有他。
(五)
赤兔始终想着麦城的关羽。他像在一夜之间迅速老去。深秋的霜似是染上了他的须发,他缩在血迹斑斑的战袍中,在麦城破败的街角处,围着一堆火在烤。
城四周的天边都有隐隐的红,那是那些围兵的火把,将天也染成了深紫色。城里破败的街道中,已经看不到几个活人。仅有的几个兵也无力地缩成一团,看着那些将要死去的战马。一旦有战马倒下,他们便蜂拥向前,来不及烹饪,便生咬着战马的肉,血顺着他们嘴角滴下来,淌入土地。
关羽不时地看着城门,他浑浊的眼中似还有点什么在闪动。每当城外有马匹奔过,他便会站起来看看。有时他会仿似自言自语地说道,怎么救兵还没来。
时间一点一点流去,关羽的背佝偻的越来越深,亮着的火堆,渐渐褪色。
终于在一个深夜,矫健的马蹄声打碎了等待。关羽急切地站起来终于又坐下,来的人是说客诸葛瑾,不是他要等的人。
诸葛瑾缓缓走到关羽面前,一字一句地说着劝降的话。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那么不可一世如今却衰老得可怕的将军,心头不知是得意,还是怜悯。
关羽大手一挥,断然打断了诸葛瑾的说辞。他说你回去吧,我不会降的。但他没有发怒,他想他是累了。
诸葛瑾没有放弃,他缓缓直起身子,说道:
君侯何必固执?吴主本不是嗜杀的人。你为吴侯效力,两家可齐心共同抗曹。你看自渡江以来,每道城门都是守将出降,并无滥杀一人,并无妄取一物。这本是一场兵不血刃的战争,何必弄得你死我活?
关羽笑了,他毫无节制的笑声在这冷清的夜里显得愈发绝望。他笑了足足有一刻钟,然后他说:
赢了就是活着,输了就死了。是战争就会死人,何来兵不血刃之说?
诸葛瑾骑着他健康的马慢慢出了麦城。关羽站起身来,仔细轼干净了他的刀,用手拍了拍赤兔的头,翻身上马。
他纵身向着麦城的西北角驶去。剩下不到三百人紧紧地跟着他。这支即将死去的队伍,拉着沉重的脚步,走在异乡的土地。作为一场兵不血刃战斗的终结。
(六)
颠沛流离,老兵李甲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这和他预期回家的时间并无相差太多,但他的心情,已是截然不同。
站在魂系梦牵的村口,他深深吸了口气。他不知道是该快乐还是该感伤,他终于回来了。但只是一夜之差,他丢失了他里应有的骄傲和光荣,现在站在家乡的村口的,不再是一个顺利退伍的老兵,而是一个得到敌人施舍了性命,灰溜溜地被放回来的降将。
但无论如何他还活着,能活着和家人团圆,便是他剩下的唯一希望。有希望总是好的。这样想着,他向家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可惜宁静的小村并非与世隔绝。战争爆发以及烽火台陷落的消息传入小村,他的妻来不及等待他的更多消息,便匆匆带着他的儿,以及以为他死去的悲伤离开了。
站在空荡荡的屋门口,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现在,他彻底是个失败的人了。从战场上败退,失去了家人,他不知道他还能去哪里。
村尾有家新开的小酒馆,摸着兜里所剩无几的碎银,他踏进了酒馆的大门。他叫了很多酒,一个人闷闷地喝着。周围都是些年轻的人,他们陌生的面容让他心安。
他不知道他喝了多少。他只知道他一直坐到酒家打烊。老板劝他离去。他只是埋头继续喝。老板说那你开间客房吧,他说不,我是有家的;老板说那你走吧,他说不,我没有地方可去。
年轻气盛的老板生气了,伸手想拽他离去。顿时满腔的落寞换成找到发泄处的愤怒。他跳起来,拿起一个空酒罐对着老板说你懂什么,我在这里的时候还没你呢?我跟着关将军打了二十年仗你知不知道?浔阳江畔的烽火台陷落的第二天我就能退伍你知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四周的人一下子都站起来了。目光中包含轻蔑。那样的目光像刀子,狠狠刺进他的心。他想也许他应该逃走,离开这里,去找他的家人,这样有天他们还能重聚。但此刻他什么都不愿想,他只愿意继续醉下去,忘记这充满失败的生命。
第二天早上,小酒馆照常开门,迎来了最早的客人。健壮的酒馆老板站在柜台后,轻蔑地想起昨晚那个被他杀死的人。那是一个无耻的降将,他给本村带来了耻辱,还企图向他挑衅。
现在他的血迹已被擦去,酒馆依旧窗明几净,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早晨的小村渗满了阳光,清晨的风清澈而温柔。在花瓣静静飘落的树下,三三两两无所事事的食客就着家乡的小酒,讨论着结束了的那场兵不血刃的战争,恬淡地走过。
蜀相
(一)
整个成都都在传诵他年轻时的英姿。但我见到他时,他已经四十五。
四十五岁的男子,虽然轮廓上仍然年轻,但笑容中,却分明有了年轻人不该有的疲惫。
有时候看着他努力地挺直了腰穿过成都日益繁华起来的街道,会忍不住想上前,扶住他的臂,与他一起走。
虽然听说他年轻时,女孩子只会想要拜倒在他脚下。
(二)
“先生的衣服一定要很干净。”
“先生的笔,每过半个月一定要替他换一支。”
“先生每晚都会在桌前坐到很晚,所以你一定要把灯加上足够的油。”
“先生睡觉时……会怕冷。你需拿另外的毯子将他的脚包起来。”
“我知道了,……夫人。”
眼前的女子突然不自在地笑了笑。然后把手放在我肩上。
“以后就不用这么客气了。叫我绶姐就可以了。”
“是,绶……姐。”
她低低垂下眼,平凡的面容上竟也多了几分生动的表情。
她把一个红色的小符放进我手心,她的手是凉的,有力而坚定。
“这个,压在枕头下。能保佑你们……早生贵子。”
(三)
那个叫亮的男人,每个月都会过来三次。
每次过来了,也会带着一大堆公文。
有时候等着等着他,会靠在床上睡去。
无论什么时候醒来,总会发现他仍在桌前专注地写着公文。
而在我醒来之前,他已经坐上了上朝的马车。
那个叫黄绶的女子,曾经的我的主人,在说起他时,眼睛会发亮。
他年轻时的风采年轻时的英姿总是一遍又一遍被最悦耳的词语描述进我的脑海中,经久不衰。
但无论听得怎么多,那个自信而意气风发的少年,于我来说始终是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
我心目中的他,不是那个在茅庐中指点天下的少年,不是那穿着朝服服在文武百官前威严庄重的丞相,更不是那在一场又一场的征战中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
我心目中的他,始终是那个疲惫不堪躺在我身边,有着冰凉的体温和几丝白发的老人。
是的,他已是个老人了。
(四)
瞻儿出生那年,我第一次看见先生露出了舒坦而非疲惫的笑容。
他把那个粉嫩的婴儿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黄绶偎在他身边,两人笑着看了又看。
“这孩子属于未来。便叫他瞻罢。”先生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我的心却微微一沉。
孩子也许是倦了,便张嘴哭了。
先生有些惊惶地摇着他。
孩子的肩很单薄,我不知道他长大后必须有一双怎样宽厚的肩膀,才能承担起这个家族,乃至这个国家的命运?
而先生的身形,已经相当消瘦了……
(五)
自那以后先生和我的话便多了起来。
他依旧很忙,但沉思的时间似乎少了,有时候会抱着瞻儿和我说一些他年轻时候的事。我不知道他是想说给我听还是给瞻儿听。又或者,他只需要说出来罢。
他表情平淡地说着,眼中却闪动着火一样的光。
我熟悉这种光芒,这种光芒有时候也会在夫人的眼中闪现。
“我刚认识先生的时候便知道,他是能平定这乱世的……”
她低低地笑着,那笑如同滑入海中的砂粒,却慢慢地消失了去。
据说先主刚认识先生时便以为,只要十年他们便能拥有这天下。
后来十年过去了……
后来十五年过去了……
后来,先主,紧接着他的两个兄弟,这个国家的栋梁之臣一起,渐渐地都去了……
先生的梦,却一直闪烁着。
(六)
建兴九年。
春天来得特别迟,已是二月了,成都的天仍是萧萧地寒。
先生又要北伐了。
先生走路时已经无法挺直着腰了。即使是从房中走向马车这一段,他仍走得吃力。
五岁的瞻儿已经识字了。他学写的第一个字是“汉”,第二个字是“蜀”。
先生有时看着他会微微地笑,但眼中的光,却不似从前那般明亮了。
夫人送他上的马车,他们的手,一直紧握在一起。
几十年了,他们仍如刚认识般恩爱。
但不知为何,我觉得如果站在先生身边的那个是我的话,我不会想要握他的手,我只想挽了他的臂扶着他走。
他,只是个疲惫的老人而已。
(七)
只是从来没人想过先生也需要人扶。
正如从来没人想过先生也会倒下也会失败。
他们本来以为,他们要做的,不过是有一天跟着先生去长安、去洛阳,收拾战利品而已。
(八)
可先生最终还是去了。
他的死讯传来,一夜之间,成都被眼泪浸湿了。
车水马龙的成都街头,找不到一个不带孝的人,找不到一张不哀伤的脸。
先生的一生,最终亦是终结在神话里。
(九)
收拾东西时偶尔找到一张先生年轻时的画像,画中的他穿着清爽朴实的衣,慵懒地靠在草庐的窗前看书。
夫人把画像接过,揽在怀中,不舍地看了又看。
“先生年轻时,是相当英俊的呢。”
夫人的眼微微有些发红。
“那时他天天睡到很晚才起来。可自从遇见先主后,先生再未睡过一次好觉。”
“不知这样对他来说到底是好还是坏……”
我正想张口说些什么,夫人却叹一口气,收拾起了她那一闪而过的脆弱表情,用了严肃的口气唤瞻儿道:
“该去读书了。”
我看着她领着瞻儿向书房走去。才发现她也有些老了。她要努力地挺直了自己的背才不让自己显得佝偻,而那束得一丝不乱的发,显然也有些花白了。
(十)
梦想会渐渐破灭,神话也会渐渐褪色。
只有那些庄严的肃穆的祠堂牌位仍屹立不朽,积着厚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