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望当归-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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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京中最有名的大家,她这愁蹙不胜、娇喘微微的样子,比自己还更似黛玉一些。
那位法国的大使夫人不住口地向她称赞:“真是太美了,创作这出戏的人一定是个天才!”。
颦卿微笑,果然对方下一句就来了:“听说这是贵国皇后陛下最喜爱的曲目?”。
颦卿早学会不置可否,此时看着她,意思只有一句“继续说”。对方讪讪起来,说几句就把话题转移开来。这群人,最近正在想尽各种办法说动中国在英法战争中站在法国一方,颦卿早知此时最不能向他们透露任何信息。
哪一行都不好做。
多少人对她说,何必呢,女孩子,舒舒服服做个和硕公主多么恰当,无非议,清闲少事,尊贵显荣。其实说得有理呀,她一天到晚面对这些最最心事繁复的政客外交官,也产生一些厌倦之情。
但是如果不做事,到哪里去消磨这一天十二个时辰呢。何况她这份工又格外好做,顶头上司明莼皇后对她喜爱纵容,有求必应,时时不忘呵护鼓励。
倒引来谦太妃无限嫉妒。
中途起身更衣,其实是到院落中透口气,此时竟乍然看见梦阮。
他和任何一个普通观众一样,坐在大厅里静静仰望着戏台上莲步翩跹的黛玉,此时她正拈花而唱:“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颦卿静静望了他许久。他不再是以前那个疏狂温柔的青衣少年,他失去了纤细的线条,失去了白皙的皮肤,甚至失去了可以在戏台子上拈动手势妙然吟唱的优美双手。
红楼后四十回里,宝玉和湘云一起,破毡裹身,糟糠咽腹,沿街乞讨。现实情况并不是这样,梦阮没有流落到去乞讨的地步,然而也是住破茅屋穿烂衣服,酗酒。被生活折磨得失去形状。她的庶妹湘云时常去探望他,以脂砚斋为笔名点评《红楼梦》。
宝玉和脂砚斋,都被生活折磨得脱了形,让观众不忍目睹。
呵,当年梦阮还是富家公子,在金陵时时常偷上戏台子演小生,那时可是满堂喝彩的啊。是阮郎一样的人物。
颦卿走进盥洗室,看着明朗镜子里,与十年前并无不同的自己,依旧是窈窕身姿,光洁肌肤,忧郁眼睛。贫穷是多么卑贱与摧残的一件事情啊,梦阮竟变成了这样一个大黑胖子。
她忽然流下泪来。又忍不住哧哧地笑。
无论如何,那是她深爱的梦阮。哪怕他面貌不复,娶过三任妻子,行事颠倒。
从戏苑里出来,她依旧遥遥暼着大厅里的人。虽然用了冰,奈何人多,又是夏天,人群中总避免不了一种腐酸气,再英俊的男子也要满面油汗,形容狼狈。而她呢,她明颦卿身边伴着的是大使夫人,座位是在最昂贵的雅间,马车里不仅用冰,还用花露蒸熏过,三五个侍女小心翼翼服侍,从头到尾她绣鞋不沾一丝尘埃。
梦阮其实也早已发达了,如今他名满天下,光是凭稿费和戏曲改编费就足够他过上京官的生活。
可惜他一无官身,二无恒产,这些财利也仅仅能让他过上普通贵族的生活而已,要似她明颦卿这般奢华,那非得国家供给不可。
其实不在乎这些的,颦卿一向就是这样的人,她能看透一切利害关系,明白所有的人情世故,但是从来只忠于自己的感情。
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话,她也可以随着他住茅屋穿破衣咽糟糠,甚至为之早逝早亡,总之无怨无悔。
可是他终归是让她失望了。
不像《石头记》中说的那样,他娶亲时不是明月夜,是大白天;娶亲的人也不是糊涂昏聩的宝玉,而是清醒沉默的他;垂垂欲死的颦儿不是在竹影萧萧的潇湘馆,而是在曹家在京中居住的青砖房一间厢房。
梦阮是真的爱颦儿,真的爱黛玉,就连亡逝也让她亡逝得干净,死在诗情画意的潇湘馆,有紫鹃关心爱惜。真实的她要沦落得多。
想着这些,送别大使夫人,回和硕公主府的路上她难免有些精神不济。这座府邸原本便是他们李家的,李家被抄家后,雍正皇帝立时将它转赐给宠臣年羹尧,结果不过两三年,年羹尧也同样被下狱抄家。后来这府邸又几易其手,明莼皇后把它赐给妹妹颦卿,改建为和硕公主府。
看着这府邸就想起来,当时朝中两大宠臣,年羹尧与隆科多。
雍正皇帝派隆科多去查李家的案子,隆科多暗地里松了手,对雍正皇帝禀报,李煦下狱是因为亏空白银三十八万两,但实际上期间绝大多数是商人头目应缴而未缴的,李家实际亏空是一千一百六十两。
颦卿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哈哈,就像梦阮的奶奶李夫人说的,我们李家从门缝子里扫一扫也够你们曹家过一年了,他们家四接圣驾,哪一次办宴会没花掉一两千两银子?。
抄家抄没的家产,十个一千一百六十两也尽够了。
结果就为着一千一百六十两,把她爷爷和父亲下在狱中两年。在罪名还未定的情况下,就把他们全家两百多口人拉到人市上拍卖,卖了一个月,无人敢买,于是又辗转送到京城来。
那时候为表示对年大将军的宠爱之情,让她家的人先给年大将军挑,挑剩下的再在京中变卖,部分家眷被赐给功臣。她家的房子也赐给了年羹尧。
她还记得那一道旨意:“大将军年羹尧人少,将送来人著年羹尧拣取,并令年羹尧将拣取人数奏闻……”。
年羹尧的妹夫被封为苏州织造,她父亲曾经的位置。
后来有一次陛下和明莼姐姐讨论起先帝的事情,明莼姐姐说:“先帝说话最是肉麻,有一次给年羹尧的朱批里写,尔之真情朕实鉴之,朕亦甚想你,亦有些朝事和你商量。还有我的子子孙孙也都要尊敬你,否则不是我的子孙什么的。还有一次,给年羹尧赐荔枝,从京城送到西安,责令驿站的人六天送到,保证新鲜。我的个天哪,这简直就是杨贵妃的待遇不是,早就怀疑这两个人有什么特殊关系。”。
姐姐姐夫一起哧哧笑,颦卿听得也笑。
不管是怎样的真挚情谊,上面都沾着她家人的鲜血。
不过年羹尧是早被赐死了,隆科多也是一样下场。不论是怨恨还是恩义,早就湮灭无踪了。
在那个灾难没顶的时候,隆科多的一点点救助之情,让李家上下感激到无以复加。到现在,基本不牵涉内政的颦卿也免不了要对佟家略加照拂。
“等等。”颦卿扶着车窗低声吩咐一句,侍女立刻叫停了马车。
这一片区域大都是官员住宅,并非更加尊贵的王公贵族聚居区。明莼皇后原本要在皇宫附近寻一处王府赐给她,被颦卿婉拒,她会开车,汽车可比马车快多了,要进宫或者上朝的话根本不怕赶时间。
可是此地也很少有人那般行径的。
青骢马上一名英俊男子,马蹄疾驰,他竟自路边掳起另一名俊美少年,将其放置在身前紧紧抱住,两人就这么张狂暧昧地一路打马而来。
那少年郎她认识。
那是富察傅恒。
再仔细看一下,马上的竟然是普恢复王爵没多久的和硕宝亲王。
我的个天哪。
宝亲王又抽什么风了?。
其实这两个人是相当之养眼的,宝亲王尊贵天成,傅恒温润清透,令人如坐春风。可这些人的关系实在太混乱了,傅恒的姐姐是宝亲王福晋,傅恒的妻子据说是宝亲王情妇,现在傅恒本人还是宝亲王的——断袖知己?。
颦卿撇了撇嘴,不耐地放下了帘子。
过不几天又有宴会,设宴的正是刚刚恢复尊位的宝亲王福晋,颦卿代表明莼皇后前往,席上她没有参与奏乐和跳舞活动,一直在逗着他们家的大格格玩。至于另一边圆滚可爱的宝亲王嫡子永琏,基本是没有人愿意睬他的。之前就为着这个孩子的缘故,宗室中闹了好大一出糟心戏码,扯出什么雍正皇帝遗诏来,说这孩子才是皇太孙之类,宝亲王就是因此而被夺爵。
就为了这个孩子,宝亲王夫妻彻底闹崩。这出皇太孙戏码,导致的结局是这孩子永远受现在的皇帝和未来的皇帝猜忌。
当然颦卿并不认为她那神仙一样超凡脱俗的姐夫会猜忌这小奶娃,但是总归忌讳。
牵着大格格往花园子里走,东风中绿李已结了出来,大格格闹着要吃,她笑着摘下一把栀子花给她。这本来是南方的一种花,但因为明莼皇后喜欢,京中贵族之家也很多种植。
就看见宝亲王把傅恒压在一颗大树的树干上,他亲吻他的耳际,两人喘息之声可闻,傅恒一张玉白的脸此刻是粉红色的,看上去果然十分可口。
唉,这样俊美的少年,竟然好这一口。
她轻轻咳一声。
两人一同回头看她,宝亲王赶紧放开了傅恒,含笑说:“宁息公主,怎么逛到此处了?下人都去哪里了?你到我府上,可不能受了冷落才是。”。
大格格整个人躲到颦卿后头去。
颦卿清清淡淡地说:“无妨。左右我再过一时半刻就回宫,姐姐寻我有事呢。”。
宝亲王一听,不知为何怔怔地低首沉默了。
他欲言又止,颦卿不耐烦看他,把目光移开,就看见一旁伫立的傅恒。此时在月光下,他仿佛西方传说中的阿多尼斯少年,让爱神也要追逐。
颦卿是听说过的,陛下、帝云出、博菱的那一干师兄师弟中,仿佛有一位不肖之徒,曾经研制出一些奇怪的丸药。博菱说他在制药上是天才,人情上却十分糊涂,竟与宝亲王往来过密。
她更听说,傅恒以前不是长这样的。
颦卿见过那么多的美人儿,陛下、明莼姐姐、帝云出、博菱、明徽……可是他们仿佛都有些奇异之处,唯独傅恒,这样寻常的一个贵族少年,竟然也有这种出尘的美?。
颦卿难免有些猜想。但是换得美貌?这是为何?他又付出了什么?。
若是为了讨好姐夫宝亲王,那也太……。
颦卿双目斜斜,看了傅恒好几眼,这才牵着大格格转身去了。
她没看到的是,傅恒注视着她的淡绿色旗袍青玉簪、楚楚凌波身姿,罥烟眉含情目,呆怔了许久。
宝亲王叹气:“美色真教人难以应对。”。
傅恒颔首,冰心如碧玉,颦笑柳含烟,美色果真令人难以自持。又或者,只是月色太好。
颦卿(三)
集锦篇第九十一章。
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唐多令》。
颦卿在北京女子救助站看见梦阮的时候,并不很惊讶。
她面前的病床上正躺着一个妙龄女郎,她脸色煞白,身体蜷曲,不住战抖,时不时侧脸呕吐,简直像一个狼狈的厉鬼。
颦卿平静而怜悯地看着这年轻女子,在一名看护的帮助下把汤药喂入她口中。那女子克制不住地痉挛,一整个过程下来,颦卿汗湿重衫。
“她怎么了?”。
颦卿头也不抬地答:“吸食鸦片成瘾。”。
“为何会这样?”来人仿佛失措而震惊,“她虽有些不懂事,却从来不是这样离经叛道的人,不过离家两个月……”。
颦卿不答。对方犹自喃喃:“这般堕落,这下家父非得把她逐出家门不可。”。
莫说颦卿,看护也恼了,冷视来人。颦卿为那昏睡的女子挂上葡萄糖点滴,回身说:“阁下莫非以为这世上好人永远是好人,坏人永远是坏人?天堂在天上,地狱在地下——那我便告诉你,无伦是男子还是女子,堕落起来都只需半个月,从教养良好的公子小姐转身变成乞丐盗贼,甚或倒毙路边!你若愿拉她一把,请尽全力。若不愿管她,便只当没有看见,左右还有皇家女子救助基金会,我们会管!”。
来着是两个大男人,此时一齐怔在那里。
曹雪芹喃喃地叫:“香玉……”跨上前就要握住她的手。
另外一人却赶忙拉住他,当即打千道: